“哈哈哈哈——我的生母吴氏,原是启盛帝贵妃身边的宫女,原是一个资质粗陋的婢女,她无才无貌,甚少引人关注。”
“她原本只要等着二十五岁,只要等着二十五岁被放出宫去,就可以过上平平淡淡,平平淡淡地渡过这一生。可是陛下他,可是我们的陛下,他侵犯了她!他醉酒侵犯了她!”
刘仲颓然道:“这才有了我。”
“可我们的陛下却嫌弃吴氏身份低贱,不配为妃,不予册封。让吴氏活生生地老死在宫中!对我,更是不闻不问。姐姐方才说,你们是不得不争,你们都是被逼无奈。如果不是陛下……”
刘仲突然升高音量,脾气暴涨,脖颈处的青筋暴起:“若不是陛下,我又会怎会陷入宫廷争斗这虚伪的泥潭之中!”
刘仲肩膀一怂,双手一摊,无可奈何道:“我原本,原本可以和母亲在宫外过平平淡淡的日子。无论贫穷还是富有,无论饥馁还是饱腹,无论是衣不蔽体还是穿戴齐整,那总归……总归是人该过的日子。”
“而不至于像现在,人不人,鬼不鬼,苟延残喘活在世间。”
刘安撇过头去,不再看刘仲,当年那桩事,父皇是被人陷害的。
当年,承道帝的堂兄启盛帝,背靠外祖汀州张氏一族,依仗着母后的铁血手腕登基为帝。谁曾想到,启盛帝登基之后,时时以前朝为鉴,重用寒士,打压大族,不顾外祖一族的利益,以雷霆手段行改革之势,甚至将他的生母迁至别宫。
那些个世家大族屹立于世间几百年,怎会甘心家族在一夕之间落败?为着延续家族荣耀,暗害启盛帝,害得启盛帝多年无嗣,害得启盛帝年纪轻轻落水而亡。
他们算准了,算准了皇位会落在当时的信王刘适,如今的承道帝头上,便设计陷害他,引他在宫中醉酒,引他误入贵妃的寝宫,引他酒后乱性上了贵妃身旁的一个洗脚婢。
甚至在这个婢女怀孕之后,暗使手段,让这个婢女顺利产子,让这个孩子顺利在宫里长大,让这个孩子日后得以认祖归宗。
这个孩子,就是如今的刘仲。
那些人凭着这件事,凭着那个婢女,凭着那个孩子,处处散播谣言,处处拿捏承道帝。承道帝自是对他们恨得牙痒痒,自是对刘仲恨得牙痒痒,承道帝对刘仲,更是没有半点的父子情谊。
刘安心有戚戚,当初他们精心设计的一局,竟成了刘仲痛苦的根源,竟成了如今这局势的开端。
刘仲继续落寞道:“我上有长姐长兄,下有中宫皇后所出的太子和宠妃之子,在二皇子这个位置,我的每一天,都过得是无比的煎熬。”
“前期,我并不想争,大姐姐,你信吗?我并未想过要争些什么,我只想活着,只是想活着而已。”
刘仲哭得声泪俱下,忽而,话锋一转,恨恨道:“可是,我也是父皇的儿子。凭什么,你们有的我都没有?父爱,恩宠,权势地位,凭什么我都没有!”
“我也要争。你们有的我都要有,你们没有的,我也要有。”
刘仲咬牙切齿道:“我恨他,恨他让我活着,恨他让我活在这个世界上,恨他怎么当初没一刀砍死我!”
“我也恨你们,凭什么你们什么都不用做就能获得爱,凭什么你们从一出生便回有数不尽的恩宠权势?”
刘安有些错愕:“你心中竟然这般怨恨父皇?竟这般怨恨手足?那你平日里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都是假的吗?都是装出来的吗?”
“哈哈哈哈,什么真的,什么假的!”刘仲表情甚是疯癫,“我生在皇家,从一生下来,就……”
刘仲摊开双手,看着自己手上空空如也,失了神,他从一出生下来便什么都没有,唯有这一条烂命!
刘仲双手抱紧栏杆,面目狰狞:“大姐姐,你告诉我,什么是真的?什么又是假的?”
“君恩圣宠是假的,皇恩浩荡是假的。”
“兄友弟恭,父慈子笑也是假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我要怎么选?你告诉我,你们告诉我我要怎么选?”
“日后若是太子登基,他知道了我所做的这一切,他就会放过我吗?若是旁人登基,他们知晓这一切,我还会有活路吗?”
“我没有长姐五妹那样受父皇宠爱,没有四弟那样的天命加身,没有大哥的聪明仁爱,更没有太子那样的靠山,我从一出生就是个死局,是我的亲生父亲给我安排一个必死之局。”
“无论我走哪条路,无论我选哪条路,呵,条条道路便都是我的必死之路!”
“大姐姐,我只想活,可能让我活着的唯一办法就是做皇帝,我没得选啊大姐姐!”
刘安眼底闪过一抹悲色,但言语依旧凌厉:“即便是你要争,即便是你要做皇帝,也不必使出这些个手段,也不必戕害手足至亲!”
刘仲高声道:“既然要做皇帝就不能仁慈,尤其是对手足!”
“大姐姐,看看诚王叔,他可是父皇的胞弟。父皇当年仁慈啊,念着一母同胞的手足情,对他千般好万般好,可到头来呢?诚王暗中养马蓄兵,只待父皇殡天那一日,将我们一网打尽呢!”
“哦,诚王私训军队?”刘安起身,抹去方才撒下的那几滴眼泪,背对着刘仲,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听他絮絮叨叨这么多,如今总算是上道了。
刘安慢慢踱回桌前,转身,又是一副担忧惊惧的神情。
刘仲不屑道:“哼,大姐姐还不知道呢吧,在四弟回京之前,他就已经在招兵买马了。”
“如今京中这么多事,军队多有折损,父皇又大限将至,诚王,只怕要蠢蠢欲动了。”刘仲无所谓地耸耸肩,满不在乎道。
不管诚王打着什么旗号进京,那无诏入京,便是逆贼,且由着诚王去斗吧,且由着诚王去闹他,总归最后,这天下都会落在他刘仲手里。
“既然你早知诚王野心勃勃,他想着法儿的要置我们于死地,你又为何还要趁着栾南战事与他互通消息,暗中勾结!”说罢,刘安从袖中抽出一封信件,“啪”地一声愤怒地拍在桌子上,桌上的茶具为之跳动一下。
刘仲看着被拍在桌子上的那封密信,心中一颤,他自认做得隐秘,怎么就被她截获了呢?
刘安恨铁不成钢道:“你可知,若这封消息传给诚王,等待我们的是什么?”
“待父皇殡天之日,便是诚王入京之时,也就是我们姐弟几人任人宰割之日!”
“诚王狡诈,你不会天真的以为,他能毫无私心的助你登基为帝吧?你手上没权没兵,又是被父皇废黜之身,若你为帝,朝堂之上谁人能信服?诚王又怎能心甘情愿地臣服于你!”刘安越说越气,指着刘仲的鼻尖,声声犀利。
刘仲被说得没了信心,底气不足道:“大姐姐,我自有办法。”
“哦?你有什么办法,说来听听。”刘安以为刘仲还有后手,便想再继续诈问出来,但见刘仲沉默,继续攻心道:“当初英王、太子还在时,天下尽在掌握之中,如此都没奈何的了诚王。现如今国势衰微,内有天灾朝局动荡,外头敌寇虎视眈眈,内外交困之际,你能有什么办法?”
“若你草草登基,你有什么办法,禅位给他然后苟活于世吗?”
刘仲未曾想到过这点,是啊,他手上没兵没权,拿什么威慑诚王?刘仲被说得心灰意冷,颓然坐在地上。
刘安见此情形,拿出长姐的身份,柔声道:“我们现在要做的,先要稳定朝纲,镇住朝野上下,从而稳住诚王,待局势安稳之后,再扶持你继位,到那时,你就是正统。处理完国内之后,我们再与周边诸国建交,缓解边境的压迫。此等种种,我们才得以有喘息之机,才能休养生息训养军队,才有能与诚王硬碰硬的实力,才可内收诚王,外御敌寇,收疆拓土。”
“是是是,大姐姐说的是。”刘仲听后连连点头,但也不忘索要传位诏书,“既然先要稳定朝纲,那就得让父皇尽快定下传位之人。大姐姐,我现在只是个庶人,按理来说,是没有资格的,你得先让父皇恢复我的身份。”
“父皇……”提到承道帝,刘安掩面哭泣,声音哽咽:“父皇现在日夜昏迷,即便清醒,每天也只有不到一个时辰能清醒着,别说是写诏书了,就连话,也很难说出来几个字”
刘安说罢,宽大的衣袖遮住脸,在衣袖之后呜咽哭着。
刘仲踉跄一步,喃喃道:“我现在被废黜,况且又被父皇厌弃,即便是来日登基,也会被朝臣质疑得位不正的。”
刘安依旧自顾自掩面哭泣,透过指缝,悄悄注视着刘仲的一举一动。
只见刘仲在栏杆内焦急地转着圈,突然,他刹住脚,向前一步,扶着栏杆,信誓旦旦地盯着刘安:“现下,还有一个人能救我们姐弟几人于水火。”
“谁?”刘安放下衣袖,凑上前去。
刘仲坚定点头道:“你。”
刘安摆摆手,背过身去:“二弟,你说笑了。”
在刘仲看不见的地方,刘安嘴角上翘,不枉她铺垫这么多,终于说到正题了。
刘仲想明白了,激动道:“大姐姐与英王兄从小被父皇亲自教导,治国理政丝毫不输于英王兄,况且大姐姐又曾代父皇秋猎祭祀、求雨祭祀,如今又在监理政务,若大姐姐是男儿,这天下早就是大姐姐的囊中之物了。可正是因为大姐姐是女儿身,才可顺利承当的当上这抚政长公主,才可暂时缓住这各方势力,稳住天下局势。”
“有大姐姐在,他们定不会轻举妄动,待我们缓过这口气来,大姐姐再一纸诏书将我复位,传位于我。”
刘仲见刘安蹙着眉,默不作声,只以为她不愿意,忙激动道:“大姐姐,眼下只有这一个方法了。若大姐姐不接受,那待诚王带兵进京之时,我们姐弟几人就是那砧板上的肉任他宰割啊!”
“大姐姐,你纯孝仁义,弟弟妹妹的命、乃至国家兴亡,可全在你身上了,全在你这一念之间了!”
刘安扭过头,看着刘仲眼中的癫狂,连连摇头:“仲儿,这……”
“大姐姐不必担心。朝中的程显等人,皆与我交好,可为我们所用。”说着,刘仲取来一只毛笔,自顾自地伸出栏杆,等着刘安接下:“可以此为信物,姐姐将这只笔带给他们看,他们看过之后,自然会明白的。朝中有着他们帮忙,定会一举成功的。”
眼瞅着刘安面上还是有些犹豫,刘仲忙跪下俯首道:“请抚政长公主代理朝政!”
刘安略显木讷地起身,接过刘仲手中的信物,道了声:“既在其位,必承其责。”
刘安摇摇晃晃走到门前,在跨出门槛之时,扶着门框,回头看向刘仲,嘴角勾起的弧度隐匿在昏暗不明的光线之中:“我定当尽心竭力保护好弟妹们。”说罢,一步跨出房门。
刘仲跪在地上高呼:“恭送抚政长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