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怀玉的记忆中有两场刻骨铭心的大雨,一场下在六岁那年,冲走了安宁的生活,将世态炎凉与无可奈何赤裸裸地呈到她面前,而另一场下在仙历楹圭一百九十六年,冲毁了她的旧桃源。
九州东境,三人御剑疾行,身后数名修士穷追不舍。百川归处,千里血海蜿蜒,生灵涂炭。明明一个时辰前,他们刚离开归墟时,还是一派风和日丽。
归墟与世隔绝,宁晏清极少让三个弟子一起出门办事,而今日忽然让他们去给昆仑剑阁的阁主送一封信,并反复叮嘱一定要亲自送到顾盈然本人手中,还准备了缩地千里的符咒,甚至将本命剑赤霄交予他们为证。
山中无日月,亦无忧愁,一年如一日,几十年也如一日,世外桃源中长大的孩子,无论活了多少岁,也依旧是少年心性。舒怀玉不知师父是如何认识昆仑阁主的,但一想到能去几万里之外的西境,虽然面上端着平静,心中的雀跃早已按捺不住。更何况剑修嗜剑如命,能亲手拿着去尘大能的本命剑,简直让她兴奋得有些不知所措,恨不得拔腿就走,生怕师父收回成命。
而面前满目疮痍之景,和骤然下起的倾盆大雨一起,将满腔兴奋浇了个透,万里晴空霎那间阴云密布,滚滚雷云聚拢之处正是来时路。
舒怀玉、宋弦和祁念,三个人其实此刻都是懵的,他们刚御剑跨过茫茫东海到达陆地,就突逢此变。
天上的黑云绝非普通雷云,比起大能渡劫时的劫云有过之无不及,几欲将天幕撕裂的雷谴落下之处,正是他们方才从归墟秘境出来的地方。三人瞬间意识到师父有意支开他们,刚要原路返回却突然遭到来路不明之人围杀。
“舒怀玉,你们师门是跟什么人结过仇吗!”化成拇指粗细小蛇的柳青青从舒怀玉领口探出脑袋,张嘴狂吐芯子。
“闭嘴。”舒怀玉伸手把蛇头按回去,猛地向下俯冲躲过背后劈来的一道裹挟着浑厚灵力的弦音,差点被灵力搅动的劲风掀翻。
“怀玉过来!”宋弦猛地一拨琵琶四弦,灵力随曲声一同与从后方传来的音波撞在一起,还未抵挡几息便在巨大冲击中湮灭。趁着这短暂的空档,她飞快地将灵力注入一张写满铭文的符纸,符咒顿时光芒乍现,三人外加一蛇的身影骤然消失。
缩地千里属于高级符咒,因本质上是空间术法,不仅使用起来极耗灵力,对被传送者身体的强韧程度要求也很高,若修为不到凝神,贸然使用很可能落得个五马分尸的下场。
宋弦也是第一次用这符咒,刚一落地便一阵恶心,险些张嘴吐出来,她忍着不适放出神识去探,那群修士均有凝神以上的修为,即便用了缩地千里,他们很快也能追上。
更何况缩地千里符传送的人越多,不仅灵力消耗越大,每次能走的距离也越短,这样耗下去绝无逃生的可能。
宋弦几乎没怎么思索便飞快做了决定,她取下储物戒抛给舒怀玉,“里边还剩五张缩地千里的符咒,还有些灵石和丹药,岔开时间用,否则身体撑不住。”
祁念也很有默契地取下自己的储物戒往舒怀玉手里一塞,“带着青青一起。”
“不行!”天天掐架的一人一蛇难得如此默契。
“我不走,我要去找我爷爷……”柳青青说着就要变回人身,舒怀玉眼疾手快地往这蛇脑袋上撒了一瓶不知是什么粉,柳青青话音未落便像根面条似的软了下去,被舒怀玉重新揣回衣服里。
她平时老和柳青青干架,早就背地里鼓捣出一堆专门熏蛇的药粉,只是没想到第一次使用竟是在这般场合。
“师兄,师姐,我待会找地方把这蛇藏起来,跟你们一起。”舒怀玉一抹脸颊上的水渍,“锵”地一声拔出赤霄,感受着剑上熟悉的气息,她纷乱的心绪定了定,“多一个人就多一分胜算。”
虽然她心里清楚,他们三个修为都刚到凝神,多一个人,不过是多死一个人罢了。
但能和朝夕相处之人长眠一处,也算不枉此生了。
大师姐宋弦向来说一不二,习惯事事做主,舒怀玉又偏偏是个死犟的倔驴,两人没少鸡飞狗跳过,若是换做平时,宋弦早就指着鼻子跟她奓毛了,可此时此刻她却没有半句疾声厉色,看着师妹的眼神中竟还多了几分眷恋。
就好像不多看几眼就再也见不到了。
舒怀玉被宋弦看得一阵心慌,准备好的一席话尽数堵在嗓子眼里,将她噎得几乎喘不过气。
“怀玉,修士容貌不老,我又看着你长大,因此心里总还将你当小孩。”宋弦注视着舒怀玉和少女无异的精致脸庞,眉眼间吝啬地泛起些许笑意,好像面前之人依旧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
“按修士算,你确实还小,但其实,你的年纪要是放在凡人那里,怕是连子女都要成家立业了。”
“师姐……”舒怀玉不敢往下听,刚要打断却被师姐制止。
宋弦将食指竖在嘴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继续道:“怀玉,我和祁念这么做不光是因为你。”
“你也清楚,师门传承至今已有数千年的光阴,一代人将毕生心血与满心期许托付给下一代人。即便再不成器,也不能让传承断在我们这里。”
宋弦言至此处,浅浅地笑了,她既无师父那般异禀的天赋,也无师妹那样坚忍的心性,不过庸人一个罢了。
但即便一生平庸,她也是师父的弟子,师妹的师姐,即便是庸人也有该做和能做的事情。
“师父是剑修,你也是。师父将赤霄剑给了你,便是让你接过他的衣钵。”
“可是师父还在……”舒怀玉话音未落,却惊恐地发现赤霄剑上的气息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弱下去。
其实她什么都懂,从看见划破天幕的雷谴和意识到师父故意将他们三个支开时,她便隐隐预料到了结局,只是不愿承认,一直异想天开地自欺欺人罢了。
舒怀玉浓密如鸦羽的眼睫不住地打颤,将她强装的冷静镇定出卖了个底朝天。是啊,她也经不能算是少年了,那些少年人的意气风发与快意恩仇,是时候该收起来了。
就当说几句话的功夫,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已经隐隐能听到阵阵破空之声。
宋弦将一瓶幻容丹递给舒怀玉,催促道:“拿着这个,谨慎起见还是易容一下。”
舒怀玉紧紧攥着那还留有师姐体温的瓷瓶,几乎要将其捏碎,她虽然是个倔脾气,但终归是个明事理的人,自然知道师姐和师兄的良苦用心。
“好。”她哑着嗓子答了一句,翻滚的心绪如同洪水冲进了窄道,刚涌出心头就被困在喉头,分明知道今日一别这份情谊便会隔生隔死,她却笨嘴拙舌到只会说一个“好”字。
“走吧,别回头。”
祁念看着舒怀玉红得要滴血的眼圈,轻笑一声打趣道:“师妹,别哭啊,师兄给你唱个曲儿饯行。”
他转身背对舒怀玉,凝视着远处的追兵,清了清喉咙,缓缓起了个嗓,以惯常唱的那种柔情款款的调子,就如他为人一样温和。
“杜鹃声切——
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
祁念歌声一起,舒怀玉再也忍不住了,全身上下都猛然颤栗起来,脸颊瞬间滑落两行滚烫,她怕人听见,便死死咬住指节,丝丝缕缕的鲜红顺着苍白的皮肤不断淌下。
最后的最后,她总想让师兄师姐记住点好的,这么老大的人还哭出声,丢死人了。
舒怀玉一咬牙将灵力灌注到符纸中,仿佛注入的是经年的回忆,鲜活,炽热。
她捏着符咒的手指不住地颤抖,几次险些抓不住,就好像那薄薄的纸片烫人似的。
符咒被灵力所激顿时光芒大盛,舒怀玉身形消失在原地的瞬间,一声婉转绵长的唱词穿过雨幕飘入耳中——
“算未抵——
人间离别。”
一曲诉衷肠,此一别,黄泉万里,隔阴阳。
方才那群修士已经追了上来,祁念站在瓢泼大雨中,连避水诀也懒得掐,偏头懒洋洋地对宋弦道:“师姐,咱们最后合一曲吧。”
宋弦唇角一勾,“那你可得好好唱了,别辱没了我的名声。”
言罢,琵琶声起,裹挟着灵力在雨幕中荡漾开来,宛如雷声轰鸣,直冲那群修士而去。
“得嘞——”他用戏腔吊了个嗓,再度开口时柔情尽褪,铿锵有力,宛如戏子脱下繁复礼服,亮出红袖中的弯刀。
惊心动魄。
“将军百战身名裂——”
灵力随曲而动,犹如利刃出鞘。
将军怎不知古来征战几人回,却仍愿背水一战,因为身后有家国,而他如今孤注一掷,只因身后有亲人,虽无血缘,但一起长大,胜似手足。
“回头万里——
故人长绝。”
祁念将唱腔再度升了一个调,全身灵力随曲调沸腾起来,在经脉中呼啸而过,运转到极致,琵琶乐声随他歌声而动,杀气四溢,直指八方。
师姐弹得真好啊,生死之际,他不合时宜地想着,即便是放在宫廷里,想必也是首席。
内府中的灵力随着他不顾一切地疯狂调用而渐渐枯竭,全身经脉隐隐作痛,祁念想着,不行,正唱到最高处,不能断。他险险躲过一名修士劈头砍来的一剑,再度强提了一口气。
“易水萧萧西风冷——
满座衣冠似雪。”
歌声和着乐声,调动着灵力与那群修士纠缠在一起,不知是谁的血水,和雨水一同染了大地。
“雪”字刚一收尾,灵力便再难以为继,身体也跟着迟钝起来,仿佛灌了铅一样沉,祁念闪避不及,被一股磅礴灵力击中后背,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一样飞了出去。
宋弦十指也已鲜血淋漓,划痕深可见骨,亦是在强撑着一口气,这双手怕是日后再也弹不了琴了,但怕什么呢,反正也没有以后了。她昏昏沉沉想着,师弟还没唱完,乐声不能停。
祁念在地上滚了几圈挣扎着爬起,看着逼至眼前的敌人,淡淡地笑了。
灵力不够,那便用命来填。
“啼鸟还知如许恨——
料不啼清泪长啼血。”
歌声与灵力再度爆发,祁念一头墨发肉眼可见地逐渐变得雪白,口鼻中不断涌出鲜红,如同杜鹃泣血。
歌声朗朗,激昂悲怆。是离别之曲,是杀伐战歌,亦是为自己唱响的挽歌。
他生性温和,一向随波逐流,甚至有些胆小怕事。师姐和师妹都过于有主见,他总是习惯性地在几个人之间吃力不讨好地当和事佬,今日疯了一回,才知道原来是如此畅快淋漓。
可惜,这辈子只此一次了。
眼前的一切渐次沉寂,黑下去的视野中,他好像看见师姐被人一掌打飞出去,忽雷四弦皆断,那把稀世名琴静静地滚到了一旁的水洼里,他眼神涣散地躺在地上,拼命挣扎,自以为用尽全力,却只是微微动了动手指。
明明几乎什么都听不清看不见了,但祁念总感觉师姐说了句话,声音仿佛隔了很远、很远——
“能和你们一起长大,宋弦很高兴。”
蜂拥而至的修士将他重重包围,白刃架在脖子上,祁念缓缓合上眼,想着经过这么一拖延,师妹想必已经走出很远了。
于是,他浅笑着低吟出了此曲的最后一句——
“谁共我,醉明月。”
了却平生心事,可以含笑九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