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很快将背后鼓鼓囊囊的小背包取下来,从中掏出一些金属法器之类,在地上摆了个看起来很有讲究的阵。
魏闻秋瞄了一眼,再瞄一眼,出于鬼的本能,他不自觉地对这些物件发怵。
很快他便摘了身上的围裙从厨房出来,看似随意,实则审视地看了山羊胡大师一眼。
大师的目光茫茫略过他探究的眼神,漫无目的地往四周望。
魏闻秋心下了然,先前的那点紧张消失得一干二净。
“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他把围裙担在椅背上,抽了张餐巾纸慢悠悠擦手,边对着石晏没话找话:“这人是谁啊,你朋友么?”
没有回应。他也不在意,把纸团扔进垃圾桶,又问:“生气了?”
石晏不理他,脚一迈,身子转了过去,留个坚毅的背影给他——浑身上下都坚毅,除了头顶翘起的那撮毛。
魏闻秋低低笑了两声,觉得他弟简直可爱炸了。
“真生哥气啦?”他从后面凑上去,光着的上半身贴上去,对着那小块腮帮子就亲了口:“气成河豚了都。不然你骂骂我吧,怎么样?小时候我教过你的。”
石晏没料到他会从背后搞偷袭,空气中突然“啵”的一声,十分响亮。
石晏明显是很慌乱地偏头看了大师一眼,见大师没什么反应,才紧捏着拳头避开身子。
于是魏闻秋得到了一个更加生气的背影,这下连牙关都咬得紧,看样子是决心要给他个教训看看。
山羊胡大师摆放好了所有物件,不知从哪又摸出了纸墨,口中低声默念什么,低头在黄纸上写写画画。
看着倒挺像回事,也不怪石晏在旁边看得那样认真。
魏闻秋叹口气。他已经在心里认定这是个假大师,全然不把人家当回事。
他刚刚试探过了,对方根本看不见他,连视线都是虚的。
这小孩估计是又被骗了。
这种大师这些年他见得太多了。神神叨叨的,大多为了骗点钱,没什么真材实学。
这些年他不在,石晏心思单纯,也不知道一个人怎么熬过来的。
上次的符纸就不对劲。
虽然贴在身上时他确实是动弹不了,但符纸很快就在喉头松动。
抛开他弟使用不当没贴紧,抛开他弟用脚趾绕开符纸,拨弄他喉结时弄散了,抛开他弟……
抛不开。算了,就是符纸有问题。
假的就假的吧,能消气就行。
家里的两个人类是没什么交谈的。大师很忙碌地清点着东西,石晏在旁边保持适当的沉默。
魏闻秋闲着无聊,越想越觉得有点伤感,他就要被自己一手养大的弟给逐出家门了。
虽然谁他也怨不着,纯粹是自己太过分。
今天是假的,万一哪天真找个真的带回家怎么办?
魏闻秋想了一堆,石晏却什么也没想。
很快石晏有点站不住了,他没管那道逐渐落寞的身影。
扶着小沙发,吃力地刚要心惊胆颤朝下坐。
就听墙角那鬼影突然十分萧瑟地长吁短叹了两声,石晏还没来及做出反应,就听那声音紧跟着吟唱了起来:“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空气安静了三秒。石晏太阳穴跳了几跳,没坐,也没抬头。
很快那声音又开始接着唱:“弟大不由人,翅膀硬了扑棱棱——”
石晏迅速抬起头,跟有什么在后头赶着似的催促大师:“大师,差不多了吧?”
“快了快了。”大师写完了黄符,边回应边将几根红蜡烛竖起来。
几根蜡烛被按照固定的顺序与位置依次放到圆圈里,摆放好后,大师侧身在口袋里掏着什么。
魏闻秋不唱了。人在沙发上坐着,两臂朝后摊开,搭在沙发沿上。
他哧了声,觉得这大师这一套倒真是怪唬人的,嘴里还要再挣扎一下:“你要赶哥走,哥自己开门走就是了——”
石晏的身体终于动了动,似乎是在犹豫。
魏闻秋还没等到回应,就看见大师从口袋掏出了一盒火柴。
他眉头一皱,便见大师动作迅速地将火柴头在纸张上划出道火星子。
火苗倏地亮了。石晏离得近,身子下意识朝后一避。
石晏盯着那火,人朝后退,动作较急没站稳,一屁股坐地上去了。
刚落地便闷哼一声,眉毛蹙起来。
还是有些疼。
石晏这会管不上那儿,腿迅速蜷起来,条件反射地伸手就去捂脸。
身旁不远处先一步闪过来道人影。
他在地上拢共坐了五六秒钟,紧接着就被一双有力的臂膀从地上捞了起来。
石晏小声惊呼,下一秒便被圈进一道带有寒气的怀抱之中。
四周骤然覆盖下来彻骨的凉意,他打了个寒颤,听那道影子说:“闭眼——”
随后一只冰凉的大掌捂住了他的眼睛。
光线被完全剥夺,眼前只有一片严实的黑暗。
在离耳朵很近的地方,压下来道很柔的男性低音,气息痒痒拂到他耳廓:“很小的火苗,没事的。”
在大脑空白的这两秒里,石晏脑海里闪过的并不是那束跳跃着的红色火苗。
他在掌心下极慢地眨了几下眼睛,睫毛在阻力下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地挠着对方的手指。
头顶是声轻笑。
那两根指节很快屈了起来,漏了点光进来。
石晏又眨了下眼睛,闻到了一股火苗熄灭后的烟火味。
然后他便感到那指尖轻轻挠了挠他的眼尾。
“不怕。”
他听见哥说:“放松。”
圆圈里的几支红蜡烛接二连三地迅速熄灭了。
石晏的心脏在胸腔里跳得极快,擂鼓似的。剧烈的心跳引发心悸,他只能紧紧倚靠着那鬼。
“谁让你蹲这么近,”黑暗中石晏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逐渐平稳。
耳边是魏闻秋的数落,揽住他的胳膊却将他抱得紧紧的:“被骗了都不知道,他是假的,你看他看得见我吗。”
山羊胡大师在袅袅白烟里逐渐惊恐地睁大双眼,他从地上连忙爬起身,声音有点抖:“小道友,你这家里有点凶啊——”
石晏勉强笑了笑,脸色不大好。
魏闻秋索性连耳朵都给他捂上了:“听骗子说话干嘛?不和他说话,天天就坑蒙拐骗,骗小孩。”
这话一说完,连廊口的小黄灯都灭了。
大师脸色苍白,没再注意旁边的石晏,人朝后退了退,颤着胡子将这间屋左右又打量了一遍。
石晏在魏闻秋的怀里伏着,两只细手撑在他的上半身,塌着腰,但就是没往下坐。
姿势有些艰难,看起来就很累。
魏闻秋安抚地捋了捋石晏的后背,“好些没,这样不会累么?”
石晏没动作,魏闻秋便把他往自己身上拉近了些。
“坐我腿上吧。”
石晏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没动,只是极轻地咕噜了一声。
“什么?”魏闻秋没听清。
“我说,”石晏斜眼看了旁边重新蹲下去的大师,转回头,似乎是很不好意思地小声说:“……疼。”
“…疼?”魏闻秋迟疑了半秒,有点愣:“哪儿?”
石晏没再说话,嫌他烦,耳朵后很快烧起来,推他要站起来。
人还没起身就被再次抱了回去,魏闻秋听懂了。
这会开始心疼了,手摁住石晏的后脑勺往自己胸膛上按。
“哎哟哟,真可怜。哥不知道啊,”他有点懊恼地哄:“下次不这样了,下次不这样了——”
魏闻秋确实没想到自己作为一个旁人甚至看都看不见的鬼,居然还会给石晏的身体带去这样大的实质性伤害。
坐都不能坐,这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
魏闻秋把胳膊从石晏腿窝绕过去,小心地把人抱了起来:“我看看——”
蹲地上重新点火的大师于是眼睁睁看着刚刚还坐在地上的石晏缓缓地飘向了空中。
“小道友!”山羊胡大师抖动着手,哆嗦着点燃蜡烛:“再等一下——”
石晏在魏闻秋的怀中扭动了起来,“别!”
他死死捂住自己的裤子:“不行,不能看!”
“小道友!”山羊胡大师还在喊,聒噪得像只知了。
吱哇吱哇的,烦人。
招摇撞骗的假道士,魏闻秋这会担心石晏,急着要看看那儿要不要涂点药。
这骗子在这碍眼不说,有他在场,石晏把裤子拽得紧,他也不好真的脱。
魏闻秋已经没有耐心再听这假道士说半个字。从前活着在部队时,他就是最能打的那一拨里拔尖的。
脾气暴,一点就炸,谁也不惯着。
大大咧咧心粗得没边,后来那性子纯是石晏给他磨出来的。
他眉毛拧起来,把石晏稳当当放了下去,转头就要吐出几句国粹后再狠狠将那聒噪的骗子给扔外头去。
下一秒,无形中,从四面八方突然以极迅猛的速度涌来一股铺天盖地的巨力。
以魏闻秋为中心,如水蛇般自外向内急速裹挟住他。
他只感到浑身剧烈一痛,脚下波涛翻滚难以站稳,人向前一个踉跄。
脑袋恍若置于巨型铜铃之中,轰得一声响,霎那间魏闻秋丧失所有听觉。
太阳穴鼓起,四肢无法再行动。
随后那股力干脆地将他从脚底掀了起来,毫不留情地甩向了房外。
靠。魏闻秋的眼前一片金光,身体朝室外撞去。
怎么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