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如碎玻，瞬间就会令人痛得睁不开眼。池雨向后挪了挪座位，试图用旁边高大绿植的的枝叶遮住自己不得不直视太阳的视线。

“小池，最近过得还好吧？有男朋友没？”

光从深陷在老板椅上的秦长生身后照来，令人下意识想移开视线，可绝对的权威又迫使池雨不得不假装直视对方的双眼。想必上位者才不会在意下位者的冷热，池雨看不请他的表情，只在他的语气中听出了笑意。

池雨于是也跟着笑了笑，“谢谢秦社长关心，我还好。男朋友就不打算找了。”

“这怎么能行？你都快30了，对吧？女人一旦过了这个岁数，就不好找了。再说女人岁数大了，生孩子就是个危险事。”一旁的袁启民侧过头来，状似替她着急，嘴巴里的热气至喷到池雨的胳膊，令她难以掩饰地连连皱眉。

又是结婚和生孩子那档子事。他们除了这些，就没什么话题可跟她聊的了吗？

池雨不懂，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为什么总是为了套近乎，去想方设法催促女人在他们可以接受的年龄结婚生子呢？好像生育就能为女人加冕什么特殊的荣光，哪怕接下来就要面对一箩筐棘手的亲子、夫妻、婆媳问题。否则，那女人就会像是无法正常运转的机器一样被人同情，就好像她现在一样。

可池雨不在乎，甚至不屑理会。她把背又挺直了些，单刀直入，“要不，我们言归正传？”

程亮围棋下得很好，当联网的棋友水平已经不能匹敌他的时候，他就会去挑战AI，可惜常吃败仗。池雨不懂他，为什么赢了真人不够，还要一次一次找AI自讨苦吃。偏偏程亮对此甘之如饴。

有次她实在忍不住，缠着程亮回答她，围棋到底带给他怎样的乐趣。

“在围棋中，布局非常重要。布局的好坏会会直接影响到全局的走势。我很享受被人赢的滋味，因为这样才能激励我钻研新的方法，重振旗鼓。不过跟真人对战，我常常能预判到他们的数步之外的意图。可惜，我永远也估算不到AI下一手会落在哪里。你看我表面上是在和AI下棋，但其实我是想从它身上学会如何战胜人类思维的桎梏，学会在跟对手角力时，不让对方看透自己的真实目的。”程亮的眼睛还是没有从手机屏幕上移开。

“哎呀，太复杂了。对我来说娱乐圈营销号的爆料就已经足够练脑了。诶你不要笑，真的很难哦。因为怕被起诉，营销号给明星取的那些代号之邪门，真是骨灰粉才能猜到。”

“猜代号我也会啊，你不是给我科普过吗？什么冷白皮，男四字，女四字，少数民族四字的，稍加联想不难解出。但围棋考验的是攻防心理，不单要考虑自己的布局，还要考虑对方的布局。棋局如人生，能在棋盘上学会，不是比吃过亏才懂得道理来得更容易吗？来，我来教你下一局。黑棋第一手通常下在自己的右上方，这样方便对手行棋，表示尊重……”

“好复杂啊。”

程亮把池雨的头发揉乱，“那你还要不要学？”

池雨虽然委屈，却还是被他那一番大道理给说通了，“要。”

池雨面覆着被枝叶切碎的光，收回思绪，缓缓说出此行的目的。

秦长生先是不可思议，听完终于笑出了声来，似乎觉得池雨的提议很有趣。池雨瞥向旁边，见袁启民看到了秦长生的态度，也放心地跟着笑了起来。他嘴角弯出的弧度虽然是精心设计过的，却因为先天上嘴唇太短，露出大块丑陋的牙龈。

“妙啊！如果真能拍到有爆点的东西，那销量就根本不愁了，我们下一步啊，就可以把重点放在……”池雨静静看着袁启民那不断变幻的口型，想象着那两片难看的肉上下一碰，就颠倒了黑白，送刘岳林下半生在轮椅上度过。

见秦长生面上没有出现不耐烦的神色，看来这个方向是说中了他的心坎，袁启民继续侃侃而谈。阴影中的池雨脸上仍有笑意，却犹如静视猎物的野兽，蓄势待发，只待时机致命一击。

“可惜这些都是空谈，一切都是要建立在能拍到的基础之上来谈。这个事情啊，要说实践啊，其实困难也不小的……”袁启民知道，如果一味大唱赞歌，秦长生是会腻味的，偶尔泼上一盆小小的冷水，不单能让秦长生看到自己作为主编的深思熟虑，还能探探池雨的底。

“AI算力强大，但唯一不如人类的，就是欺诈。”池雨又一次想起程亮的教导。。

“袁主任，肯定能拍到的！我已经收到风，已婚千万男网红桥外状元在C市有情人，”她冲口而出，说完又像后悔似的吐了个舌头，补了一句，“哎呀，我好像一不小心透了底。”

“既然透底，就透个彻底嘛！报社再怎么说也是你的老东家，不会害你的。”秦长生坐直了身子，随之而来的阴影渐渐攀上池雨的脖颈。

“秦社长，本来你发话呢，我是肯定得听。但这合作还没谈成呢，底牌就扔出来了，那我不是要输个精光。”

“成长了，是吧，老袁？”秦长生皮笑肉不笑。

“是是是，小池跟以前不一样了。”袁启民也赔着笑。

交易是没有落成的，但至少请君入瓮的戏份池雨是已经做足了，就看袁启民后面的自我发挥了。

从秦长生办公室走出，袁启民就热络地指挥廖成勇把池雨送下楼，自己则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他从腕间摘下佛珠，一颗颗轻捻过去，开始在心头盘算。

之前不觉得，袁启民现在才愈发明白，池雨能被都市日报两员举足轻重的旧将看上的原因。外貌是一方面原因，另一方面嘛，是这小姑娘懂得人情世故，脑瓜子灵活，眼光毒辣，居然看中了程亮和刘岳林都不屑于多看一眼的明星八卦板块，还提出要跟老东家合作。

“我手下有一些狗仔的资源，只要贵社愿意花钱，什么样咖位的明星都能拍到的。”袁启民想起刚才池雨那态度诚恳的样子，显然是看重了老东家这个大平台的实力。

但为了她，去开一个明星八卦专栏……他还没那么傻！

池雨刚才不小心走嘴说了什么来着？已婚千万级男网红，那个什么桥外状元在C市有情人？

苗子倒是个好苗子，可惜都不长在他手下的苗圃了，他干嘛还要用心浇灌呢？小朋友就是小朋友，到底还是短练，直接把底牌给亮出来了。可要是眼看着到口的肥肉不咬下去，他可就不是袁启民了。

汗湿手心轻轻滑过颗颗油润的佛珠，袁启民嘴角重新扬起无懈可击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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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梯间里，池雨正欲追问廖成勇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盛捷为什么会突然离开时，却迎面遇上了正在上楼的白怀城。

“好久没见了，小雨。”白怀城先打了招呼。

“前段时间才见过吧，怀城哥。”池雨客气地微笑着，透露着一种冷漠。

白怀城是都市日报元老级员工，但因为佛系的性格，无为当有为的理想，他既不跪舔领导，又讨厌招惹麻烦，跟所有人的关系都是不远不近的，像是一尊身在红尘，心却在方外的佛。那些事发生的时候，他也从未替任何人说过任何求情的话。池雨的个性则与他迥然不同，所以时间长了，哪怕原来关系还可以，现在也已经渐行渐远了。

“那次你不也是来找廖主管的嘛，我们都没什么机会说话。岳林情绪现在怎么样？之前我去医院看他的时候，他还没醒。”

“慢慢来吧，会好的。” 池雨并不想跟他多话，简单两句应付了事。

“对了小池，你离开工作这么久，是不是邮箱里都长草了？”

邮箱？池雨愣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平时很少有人联系我，所以我也很少看邮箱里的来信。”

“慢走，下次有机会再聊。”白怀城头也不回，径直上了楼。

池雨回转身，却发现原本在自己身边的廖成勇不见了。该死的，他一定是怕被追问那天的事，才趁着她叙旧的时候溜之大吉。

没关系的，以后总有机会弄清这一切的。

程亮在与真人高手对弈时，常常会不经意卖个小破绽。如果对方不贪心，兴许还会一线赢面，可一旦起了贪念，就注定会满盘皆空。

池雨迈着大步，一路向下，思绪慢慢回笼。如果老袁会下棋，一定不难发现她是故意留下破绽的。可惜他这种潜心钻研名利的人，又怎么会把时间浪费在没有任何收益的围棋上呢？

一辆打着空车招牌的出租车从不远处驶来，池雨招了招手。车子开动后，她又深深回望了一眼楼顶，都市日报四个红色大字在日头下格外醒目。

袁启民，你最好让我失望，别让我这么轻易就把你看透。

她厌恶似的回过头，将那遥属于旧日的一切丢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