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了。”池雨把早已脱力的右手从裤兜掏出，拉开车门，坐到副驾驶。

车内温度舒适，凉爽的风透过出风口吹向每个毛孔。窗外夜空澄净，一丝云也无，河水般发亮。红色的高尔夫如一尾金鱼，轻巧避过障碍，一径游向终点。

店员检查过车况和油量表后，重新回到池雨面前。池雨这才发现他两鬓已经花白，双肩前伛，跟池敬山差不多的年纪。

“没问题了，最后拍一张照片就行。妹妹你运气好哦，要是我下班了，你还要多交一天……”

不知池敬山此刻在做什么，也不知孟季春的病情好些没，池雨一时失神，身后公路的噪音又适时吞没了店员后面的话语。她不明就里地站在店员的身后，直到那辆红色的小车，连同租车门店的通明灯火被尽数缩进店员的手机屏幕里。她才发现，眼前所有都变得不再真切。

“喝点水。”裴荔从旁边的便利店走出，递给她一瓶可乐。

池雨机械地接了过来，冰凉的手感带她重回现实。

“这里这个时间不好叫车的，我已经叫人来接我们了。要不去店里吹空调等吧？”

池雨点了点头，没多说话，静静感受多种情绪在心头交杂。

身后的一阵欢快的进店铃声过后，裴荔找了个座位坐了下来，露出关注的神情，“我不会多问你今天是怎么回事，但如果你想说的话，我愿意听。”

池雨没有回答。私闯民宅是违法的，她没法说给这位前人民警察听。

裴荔调皮地撅了一下嘴，“我可是快走了，以后再有替你去别人小区把车开出来这事，就不能找我了。”

池雨把头压在支起的手掌里，望着远方路灯出神，依然没有任何应答。

“你可不知道，那车位的主人虽然极力压抑，但还是严厉指责我败坏了他的名声。哎你说，我怎么就成他的老婆了？”裴荔指着自己的胸口状若无事地说着，眼睛却不住地往池雨的方向瞟。

池雨叹了口气，摇了几下可乐瓶，然后凝视被自己卷起的风浪，想象一具尸体静静躺在江里的画面，一具毒发身亡的尸体躺在地板浑身惨白的画面，还有一具尸体被车轮压得浑身骨折的画面，那些也许正是吴梦云死去时的状态，也许又都不是。

程亮，如果你在，会怎么办呢？一定会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吧？池雨望向无名指的钻戒，脑袋像迷失信号的收音机一样嗡嗡作响，眼前的一切化作虚影。

在盛捷第一次打来电话时，她虽然被吓了一跳，潜意识里却还在暗自庆幸，还好车上留的是去白马镇那次换的号码，盛捷不会猜到机主是她。

但紧接着，盛捷接二连三地打来催促她下楼挪车的电话，再加上电梯上行的声音响起，她才是真的慌了。

盛捷家就在电梯对面，她上来的时候曾亲自计过时，从盛捷的停车位到达1508门口，只需要1分28秒。现在电梯已经在运行了，就意味着她还剩不到1分28秒的时间逃生。

冲向门外的时候，她因为滑倒，鞋套破了。她不得不慌里慌张地捡起散落各处的鞋套碎片，脑海却忽的闪过上次见面时裴荔跟她说过的话。

蓝色无纺布碎片，会是鞋套吗？

可惜没有时间多想了，她打开大门，连抬头看电梯到达哪一层的时间都没有，就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进楼梯间。

快一点！再快一点！迎面而至的灼热空气快把她的肺烧灼出洞。

池雨满身大汗地出了一楼大厅，忽听身后有人在喊“妹妹”。大脑提醒她不要停，双脚却已诚实停了下来，回头一看竟是一位年纪在五十岁上下的阿姨正满怀期待地看着自己。由于不想节外生枝，她立刻回头继续往前走，不料却被阿姨追上拦住。

“妹妹，我们以前见过，对吧？”

池雨大呼不妙，将头垂得更低，“对不起，你可能认错人……”

阿姨没有让路，仍然坚定地说道，“我没认错，就是你啊！你是1508的新女朋友，对吧？”

这声音！池雨一定在哪里听过！但她无暇多想，因为现下更重要的是如何脱身。

“我就住1506，上次来你们家还过泡菜坛。真不好意思哈，没想到那时候你和盛医生就在一起了，我还在你男朋友面前感谢前面借我坛子的云云妹妹……过两天我家里来几个远方亲戚做客，还要跟你家盛医生再借几个行军床呢。”

池雨看着眼前那张嘴不断张合，却只听见了那个词，“你说谁？云云妹妹？是吴梦云吗？”

“我是不是又大嘴巴了？哎呀，我家老严都说过不让我乱说的，”阿姨面露惊慌之色，捂住自己的嘴巴，“没什么没什么，对了妹妹，你不是着急走嘛，快去吧。”

说完还往前推了池雨一把，就像莫名其妙出现在池雨面前一样，那阿姨又很快消失于池雨的视线。

可阿姨口中的云云妹妹，到底指的是不是吴梦云呢？如果是的话，那骨灰盒里的就绝对不可能是她了。

“池雨？”

听到自己的名字，池雨浑身一震，意识重回现实。她隐约记得刚才裴荔的嘴巴动了几次，讲的是替她取车的事。可现在裴荔嘴唇已经不动了，只是眼神死死攫住她，看起来是等池雨说话很久了。

“我没听清。”池雨声音很轻。

“我说好吧，我承认，是对那个车主有点感兴趣。你跟他到底什么关系啊？”

池雨假装不经意避开她的注视，扭开可乐的同时问了一句，“接你的人怎么还没来?”

“新男友？看着不像，你应该会是个专情的人，”裴荔自顾自分析着，丝毫没有听到池雨刚刚的问题，“不会吧，难道你还在追查程亮的事吗？我不是跟你说了，连我……”

“玉环，走了。”随着一阵欢快的铃声，一位脚踩马丁靴，黑T热裤的高大女孩走了进来。

“嗯，但你得先把她送回去，这儿不好打车。”

“可以啊。你好，我叫麦晴。”

池雨连忙站了起来，微笑替代了刚刚的惊讶，“你好，我叫池雨。”

“你们打招呼的方式还真老套。”裴荔也站了起来，右臂搭上了麦晴的肩膀，原来她比麦晴高了半个头，更让池雨感慨麦晴的身材比例优越了。

“请问玉环是谁啊？”车子发动了好一会，后座的池雨终于忍不住发问了。

“咳咳，是我的外号。”裴荔的语气中，显现出少有的尴尬。

“为什么？”你也不胖啊。池雨努力忍住了后半句。

“那什么，因为我太爱吃荔枝了，七岁时候我妈就直接把我名字里茉莉的莉改成荔枝的荔了。”

“那这名字还挺有意思。”

“我也是啊，我家以前是种麦子的，生了我之后，我爸就希望天天天晴。”

“所以你家父母不会是因为喜欢吃鱼才给你起的这个名字吧？”裴荔把头扭过来问道。

池雨笑了笑，没有否认。她那随着窗外流光溢彩而不断闪烁的眼神，早已将内心挣扎暴露无遗。

可她什么都没有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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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敲门之前，池雨连着深呼吸了几次。她想过好几种再来这里的场景，但每种都无一例外，全以凌依鹿暴怒结尾。可她等不及了，毕竟昨天临睡前接到刘岳林打来的那通电话后，她就兴奋地再也睡不着了。

敲过门，把沉甸甸的购物袋放在桌上，池雨就径直走向记忆中的方向。

可病床是空的。

“你好，请问一下7床的病人呢？”池雨不顾礼貌，惊醒了正在小憩的隔壁床大叔。

大叔扭动了几下身子，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你可以去天台看看，听见他早上求护士带他去透气。”

走上天台，池雨大老远就看到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他身形瘦削，头发浓密，穿着病号服，侧脸对着天台入口的方向，像艘搁浅在岸边的航船，风蚀雨锈，最终成了眼前这副凄惨模样。池雨正欲大步走去，却见一缕青蓝烟雾越过他的头顶，停滞在潮热的空气里，这才发现原来他的右手夹着一支点燃的香烟。

刘岳林从来不吸烟的。池雨心里莫名咯噔一下。

“你这从哪学的坏习惯，不知道病人不能抽烟吗？”她快速走上前去，抢下烟头扔到地上，狠狠踩灭之后，怒气冲冲垂下视线与刘岳林平视。

他受了很多罪，宽大的病号服更显他形销骨立。因为没有戴眼镜，凹陷着的双眼先是茫然望向身侧的女孩，然后乍现惊喜的烟花，可惜转瞬即逝。

“来了？跑来的吗？怎么满头大汗。”他的目光没有离开她的脸。

“你也知道天热啊，不怕中暑吗？走，我推你到大厅去，刚经过的时候看到那里新添了很多植物。”

刘岳林收回目光没有说话，但嘴角牵动浓密的胡子动了动。

池雨绕到他的身后，轻轻推动轮椅，“对了，嫂子呢？”

“她回去了，”他的嗓音干涩，像是卷进了沙砾的齿轮在艰难运转，“等会。”

“嗯？”池雨停了下来，一脸不解，却见刘岳林正艰难地探出上身，试图捡起遗落在地上的烟头。她不忍看他扯到伤口，就蹲下来抢先捡走了。

“做完良好市民，我们去大厅转一圈好不好？”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