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入夏,城市像患了重感冒,隐隐发起了不自然的低烧。高悬着的午后太阳,映照在来往车辆右侧的后视镜中,也将商业街对面的那排房子窗户照得锃亮。
马路随地势蜿蜒而下,商业街上人潮攘攘,缓步前进。刘岳林脚步不停,凭借身高优势一直盯紧前方目标——那个裹紧黑色风衣,头戴鸭舌帽的男子。与周围穿着清凉的年轻人不同,那男人像是独自过着另外一个季节,活像个热闹人群的影子。侧前方岔路加入人流的路人不少,他既没有放慢脚步,也没有被商业街上对着相机摆出各种姿势的美女吸引目光,只是径直穿过人群,像是着急做某件事情一样。
刘岳林虽然穿着短袖衬衫,却因为故意放慢了速度,后背被阳光晒得有点热辣辣的刺痛。他不敢跟得太近,正好身边有五个边走边闹的大学生,他趁机躲在他们身后,眼睛却一刻不敢离开男子行走的方向。
到了美食街的入口,那五个大学生就停了下来,开始在花花绿绿的灯牌下合影留念。男子的身影眼看就要消失在街角,刘岳林只好不顾绅士风度,径直走入学生们合照的镜头,挤过重重人潮,终于跟在那身影的后面,走入了购物广场的旁边一个不起眼的大厦入口。
多亏了难能可贵的线索,刘岳林才能及时追踪到萧云的住所。连续蹲守几夜之后,他才终于确定了这个可疑的男人就是他想找的目标。一路跟踪而来,刘岳林虽始终没能成功看到男人的正面,但唯一可以笃定的是这男人的背影是自己见过的。
男人绕开人群,走进了一栋大厦。刘岳林擦了擦汗,又反复确认过大厦门口的牌子——金鳞国际,不禁疑窦丛生。
金鳞国际,是一栋不仅在C市被人熟知,甚至闻名全国的混合型大厦,里面有公司、住宅、酒吧、民宿、KTV、餐厅、密室、剧本杀、按摩房等等等等,只有人想不到的,没有它涵盖不到的方面。据一些玄之又玄的坊间传说,金鳞国际里面从事不可描述的场所可能多达数十家,所以被当之无愧地誉为“魔楼”。
刘岳林甚至听说过一种夸张的说法,如果一个人足够有钱,那么他可以在这栋大厦里解决吃饭、睡觉、娱乐等所有生理需求,只要不死,那么一辈子都无需离开这栋巨大的蜂巢。
虽然听说过这栋楼的许多著名事迹,这却是刘岳林第一次亲身进入。顺着鼎沸人声,刘岳林没想到在工作日里,四部电梯前居然都大排长龙,队伍里全是打扮时髦前卫的年轻人,言谈举止尽显青春本色。后面还赶来一蓝一黄两个外卖员,就排在刘岳林的身后,一面提着外卖袋一面焦急数着排在自己前面的人数。
刘岳林视线继续向左,那个黑衣男子就站在左手边第一部电梯的队伍,排在大概第7个的位置。
考虑到两个人之前也许见过面,刘岳林没有再凑上前去,只静静地排在与左手边第一部电梯相隔最远的人群后面,思考待会自己要如何能知晓那男子所去的楼层。这时男子所等的电梯到达,满满一轿厢的人走出之后,男子和其他乘客一同走入了电梯。电梯门关闭,刘岳林几乎没多加思考,就飞快跑了过去,目不转睛地盯着显示屏。
9楼,11楼,19楼,23楼,27楼,30楼,电梯一共停靠了6次。
范围缩小。刘岳林又重新走回队伍,打算从30楼开始向下搜索。可惜电梯轿厢太过狭小,好像一次最多能容纳八个人,他等了足足四轮才挤上电梯,好在那两个焦急的外卖员也挤了进来。
会是他吗?亲手将那女人从那段安稳的关系中带离。开始是带了点恶意的玩笑意味,之后就不容推拒,引导她一步步离开那个真心爱她的人。
而这一切,并不是出于爱。而是出于……
到达30楼的提示音及时响起,催促刘岳林抛下纷乱的念头,走出轿厢,准备挨家搜查。不过随即他就愣在了大厅中央,因为向左看,猫咖、刺青、茶馆、剧本杀指示牌被钉在墙上,向右看,墙上的牌子则写着汉服体验馆、VR体验馆。
店家鳞次栉比,五花八门,简直不知该从何查起。
照理说,男人此行如此匆忙,应该不会为这些用来娱乐的项目而驻足。不过为了验证心里的猜想,刘岳林还是选择向左走了进去,里面的天地更加令人惊讶。原来大楼的中心是空的,有一道垂直贯穿30层的天井,从天井处可以清楚看到每一户大门。
右侧的构造也是如此,刘岳林转回大厅,发现电梯还有好一会才到。没有时间可浪费了,他转身走入楼梯间,继续向下走。
接下来的经历,就像哥伦布一样,刘岳林在新的楼层不断发现了新大陆,但新奇的经历并没有让他忘记此行来的目的。
到达19楼的时候,一家开在天井旁的按摩馆吸引了他的目光。艳丽招牌沿过道挑出,暧昧光线似乎在明白昭示店里的营生。他正要走进去,却听见里面交谈声和两串脚步声由远及近,其中一个人的嗓音听来还十分熟悉。
是那个人!名字叫什么来着?
交谈声越来越近,刘岳林已避无可避,只好转身逃进弥漫着尿味和潮湿水泥味的楼梯间。
那名字,明明就在嘴边啊!
刘岳林一面懊恼着下楼,一面飞快地在脑海中搜索。
“……给你花钱,没有下次了……”熟悉的声音回荡在楼梯间,言语间似乎有些愠怒的情绪。
刘岳林停在与他们相隔两层楼的地方,靠在砖墙,屏住呼吸。
“老子可是你老子!”老一点的男人提高了嗓音。
“你又没养过我,说这些不脸红吗?”
老男人却不生气了,“那说啥子?说你为我杀过人?我的孝顺幺儿!”
男子杀过人?刘岳林感受到了压力,心跳开始扑通扑通,快要跳出胸膛。
熟悉的声音多了狠厉,声音顿在原地,“你再敢说一次试试!”
“开个玩笑嘛,你不喜欢,老汉再不说了,我儿豁!”
两个人停顿了一下,似乎意识到这句话里的笑点,同时爆发出笑声。
而这劲爆的对话内容,却令身在他们两层楼下的刘岳林大为吃惊。上方脚步声已近在咫尺,他只有被迫打开面前那扇破败的木门。
木门吱呀一声被拉开,刘岳林快速闪身进去,谁料竟一脚踏入了黑暗。按了半天开关,都没有反应。他只好打开手机闪光灯,试探着向左走了几步,第一个玻璃门里是三面发黑的砖墙,满地杂乱的水管电线,以及两副已经生锈的脚手架,看样子是家还没装修完的新店。
刘岳林终于想起了那个声音的主人。
在一片黑暗的此时此刻,他和那个背影对上了。
这个答案显然让他产生了恐惧,因为掌心渗出的冷汗,和脊背竖起的汗毛绝对不是错觉,地上有一根半截的棍子,他哆嗦着拾了起来,关闭闪光灯,准备打电话给池雨。
一声木门的吱呀声打破了此处的安静,纷乱脚步声随之而至,刘岳林赶紧收回手机,举起棍子,静静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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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傅,麻烦你快点。”
“很快了,妹妹。我这是出租车,不能起飞。”司机在后视镜里有些埋怨地看了池雨一样。
“师傅求你了,再快点吧。”池雨的催促中已有了哭腔。
过去的一周,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孟季春虽然没有答应去看精神科医生,但终于听了女儿的话,尽量不去想那些过往,还在池雨的诱骗下,吃下了名为维生素,实为阿立哌唑的抗精神病药物。
第一天情况好时,孟季春说,“好像世界慢下来了,我不会去想别人对我的不好了。”
第二天傍晚,孟季春又说,“原谅妈妈。妈妈以前老把你当做我的产品,越想把你打造得尽善尽美,越容易令你充满反感。你是我和你爸因为相爱而带到这个世界的,我们带你来世上,是为了体验这世界的精彩,体会爱与被爱,而不是将你的人生变成我期待模样的,是妈妈错了。”
曾经的曾经,在孟季春还不是谁的太太,或者谁的妈妈的时候,也有天真梦想。可是后来,她成了这家的女主人,和一个人的母亲,命运将她推向了现在这个狭窄逼仄的角落。当然,在过去某个,或很多个信念崩塌的时刻,她没有再像年轻时那样勇敢地站起来,而是就地躺了下来,就此埋在废墟里。
虽然客厅的纱帘还是没有拉开,但池雨已经不急于让一切马上恢复原样了。
可这一切的美好,被一通突然而至的电话生生打断。
出租车载着池雨一路飞驰,从机场路下道后,突然被匝道的红灯截停。即将汇入的主干道上出现很多辆同行的汽车,像是循环的血液,流淌进城市清晨的街道。
池雨焦急地盯着前方的道路,却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咚咚如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