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篇三十七

洪秀英下前五手棋的时候，指尖还在隐隐颤抖，似乎不敢相信和佐为对局的机会这么快就来到了。他深深呼吸，调整着自己的心情。

洪秀英知道，佐为是一个强大的、几乎不可战胜的对手。

但——

这是属于我和藤原老师的对局！洪秀英心想。

洪秀英要在棋盘上证明，自己并非偶然赢下预选赛的幸运儿，而是真正有资格站在这舞台上的棋士。

***

前三十手，洪秀英小心翼翼，布局稳重，仿佛怕一个失误就惊扰了这场奇迹般的对弈。

亮和韩国队其他人都在旁边看着，觉得这开局铺陈得不错。

然而，从第三十一手开始，洪秀英的眼神逐渐变得锋利。他放弃了防守路线，出人意料地在上方星位附近打入，力求抢占主动。

“这是……主动出击的走法。”崔成焕低声说，目光中露出一丝诧异，“他在和藤原老师对局时，还敢这么快抢先出击？”

安太善点头，意味深长地说：“或许，秀英压抑自己太久了。”

洪秀英抢先立于左下，展现出强烈的攻击意图。他不打算走一局守势的棋。他想和佐为正面对决，想要在这一局里倾尽全力。

佐为微微抬起头，眼神在棋盘上扫过，然后轻轻拈起一子，“啪”地落下。

——佐为没有忽视洪秀英的攻击，他应战了。

**

接下来的数手之间，棋局的节奏愈发紧凑。佐为的白棋逐渐展开攻势，宛如一柄锐利的长枪，循着最精确的路径，一寸寸逼近黑子的要害。

在佐为面前，洪秀英的气势也不慌乱。他甚至在某些时候展现出独特的韧性和判断。

多年前光和洪秀英的一盘棋，尚且青涩，但锋芒毕露。佐为是距离最近的旁观者，已经了解到洪秀英的才华。

隔了那么多年，成年的洪秀英，就坐在佐为面前，用这局棋告诉他：“我已经不再是那个输给进藤光的小孩子。”

现在的洪秀英，褪去了少年时的莽撞与躁动，每一手棋的背后，都蕴藏着深思熟虑与多层次的结构。

像极了现在的光。

佐为也在心里默默感受着这份成长。

棋局推进到六十手以后，战斗区域开始扩大，从局部缠斗演变为全局对抗。洪秀英有好几手黑棋虽然严厉，但并未达到预先设想的有效效果。棋盘上，硝烟密布。

安太善感叹着：“不愧是藤原老师，他的布局是完美娴熟的。”

高永夏也说：“是的，藤原老师的棋，有些棋招看着清淡平和，其实杀机重重……

亮也加入了讨论：“不知不觉间，藤原老师已经一步一步把洪秀英的白棋逼到了这里……”

其他棋士都在旁边摆着棋子讨论。

“啪！”佐为下出一手罕见的“尖顶虎口”，意在封锁上边的气路。洪秀英微微一怔，陷入长考，额角渗出汗珠。所有人都心中一紧。

佐为抬眼看向洪秀英。洪秀英正握着棋子，神色专注、坚定，甚至隐隐透着冰冷的杀意，仿佛已然忘记了面前的对手是不可战胜的传奇。

“啪！”棋子又落下了。洪秀英目光一凝，黑子落下，竟是一步精准至极的“飞压”，直接穿破了白棋的连接。

现场一片低呼。

“漂亮！”高永夏低声说。

“洪秀英看出来了……而且很敢下。”俞昌赫扬眉。

亮的心也随之一震。这不是侥幸。洪秀英是真的下出了一手妙招，在佐为近乎坚不可摧的棋招面前并不畏惧。

佐为低头望着战斗棋盘，眼眸里涌出细碎的光。那不是敌意，而是……欣慰。

洪秀英不是为了胜负而下棋。他是为了自己心中这份炽热的渴望而落子。

***

棋局仍在进行中，中间一度陷入了复杂的劫争。黑棋在右上角抢下了一小块实地，而白棋则在中央稳固了厚势，黑棋无论怎么攻，都攻不进去白棋的壁垒，渐渐趋于无力。劫争过后，胜负已经隐约分出。

“啪”、“啪”、“啪”——

两人一子一子地落下，排出收官阶段的最后几手棋。

最后——

“我输了三目。”洪秀英深深低头，声音颤抖着，“谢谢藤原老师指教！这真是一局好棋。”

“我全力以赴了。”佐为点头，眼神澄澈而肃穆，“小光以前给我摆过你不同时间下的棋谱，这回与你对局，感觉你的实力比棋谱上展现出来的更强。”

洪秀英不敢相信地看着佐为，目光闪烁着。

佐为顿了顿，认真地说：“洪君，我记住你了。你确实有加入韩国国家队的实力。”

刚刚被佐为毫不留情地在棋盘上击败，然后又听到佐为肯定的话语，洪秀英的眼里渐渐涌上热意，泪盈于睫。

***

就像无限延伸的、一页一页翻过的白纸，洪秀英仿佛回到了少年时期走过的路。面对过研究生们残酷的竞争，在韩国棋院入段后在新人王赛事中的角逐……

看到过高永夏、甚至远方的进藤光那一局又一局强大的棋局，洪秀英从未停止过追赶的脚步。

在韩国当职业棋士，洪秀英时常感觉到的，除了日复一日面对高手的热血沸腾，还有被火焰炙烤着后背的恐惧感。

洪秀英在棋局上的发挥时好时坏。“我真的可以吗？我真的有资格吗？”这些难听的声音一直在洪秀英的脑海里回响。

今年，自己成年了。但是自我怀疑的声音，没有随着自己的长大而离开，反而日复一日地徘徊在洪秀英脑海里。

冬天，首尔的汉江一寸一寸地结冰了。江边浅水处，一朵朵浪花被寒冷冻结，宛如尚未盛开的梦想。

洪秀英赢了韩国的预选赛，但韩国媒体并没有给予洪秀英多少褒奖的声音，这些，全都是属于韩国队的另一个少年——高永夏的。

在高永夏的光芒底下，洪秀英得到的是，只是一句报纸角落里的评价：“十八岁的洪秀英四段战胜职业九段捡回一局，但实战成绩不如韩国队四人。”

然而现在，世界上最强大的棋士，佐为，就坐在棋盘对面，凝视着洪秀英自己。

——洪君，我记住你了。

——你确实有加入韩国国家队的实力。

这两句话和佐为的棋局一起，深深烙印进了此刻的洪秀英的心中。像太阳那般，融化了洪秀英脑海中自我怀疑的声音。

泪水，一滴一滴地，滚烫地落了下来。洪秀英连忙用纸巾去擦。

全场有一瞬间的寂静，然后，韩国队的其他棋士们纷纷鼓掌。

掌声不是为胜负，而是为这场对局的纯粹与尊严，为一个少年棋士的成长，也为佐为给予后辈最温柔的成全。

****

看到这一局，韩国队的棋士们都敬畏不已，为佐为在本局中展现出的完美至极的围棋手法。他们都感到战栗，那种见证尽头的强大的力量的战栗。

亮在他们身边看得很清楚，韩国棋士们现在感受到的，就是今天春天樱花飞舞时，亮和佐为对弈时自己感受到的敬畏，觉得触碰到了一种死神的压倒性的力量。

——我真的能面对、甚至能超越这种压倒性的力量吗？

亮和佐为对弈后时常在想，现在，也轮到韩国的棋士们近距离感受到佐为的这种力量了。

在棋盘上像死神一样强大，与后辈相处时像太阳一样温暖，这就是——佐为。

“洪君，‘飞压’是本局妙手，你下出这一手棋后，我也觉得难办了。有点可惜的是前面几手黑棋没有做好准备，发挥不出原有的效果。你那手‘粘’，本意是抢占主动，但我早已伏下一子。我‘脱先’是必然……”佐为以折扇点评道。其他人都在旁边听。

“谢谢藤原老师复盘。我从您的棋招中学到了很多……”洪秀英谦逊地说，他已经擦完了眼泪，又充满自信和热情地说，“藤原老师，我会继续努力的！”

佐为微笑点头：“好！我期待你在赛场上的棋局。”

“秀英，你下完了，现在轮到我了。”俞昌赫九段迫不及待地说，坐到佐为对面。

***

啪、啪、啪……

华灯初上，白雪落在帝国酒店的窗边，由于窗户里的室内很温暖，那些落下的雪花很快就融化了，在窗玻璃上融化成淡雅冷冽的水纹，再流淌到帝国酒店那金色的巍峨墙面上。

佐为和韩国棋士们都下到舍不得走，亮也是。亮在佐为身边观局，也是看得如痴如醉。

从尽情对局的他们身上，亮仿佛又找回了下棋的快乐，连担心佐为会被吸引去韩国棋院的不安也完全褪去了。那是一种不背负任何重量的、纯粹的快感。

亮知道，等到富士通杯开幕后，他们就要背负着国家的尊严，和彼此战斗，不一定能像现在赛前热身时无所顾忌了。

***

几天后。

在离东京两百公里远的越后汤泽，黑漆漆的夜空中布满雪花。忽然亮起鲜红和鲜绿色的信号灯，并没有车在斑马线前停止，也没有行人。

光一个人在拉面店吃完晚餐回来，小心翼翼地在雪里走着。光努力不让自己的脚深深踏进积雪里。

明天，就是七番赛的第一局。

这段期间，光自己待在雪国的酒店房间里，在折叠式棋盘上摆着绪方的棋谱，自行学习、体会着绪方的棋路。

绪方，现在日本棋院里的“五冠王”，不用说了，非常强大。那是一种极为稳定厚重的强悍。不过又和佐为不一样。

佐为的强大是无边无际的，浩瀚而飘渺的，有时候想要追逐佐为的棋路，但忽然发现佐为又有了新的灵感，现在的佐为，简直无从捕捉。

但是绪方的强……光觉得自己是能够沿着绪方的棋路摸索、然后攻克的。

光用尽全力在备战，遵循着自己的直觉，想要达到一种真空的境界。这个方法也是佐为回来后教光的，在备战时，要时刻保持通透的直觉，才能捕捉到灵感降临的一瞬间，那“从天而降的羽毛”。

于是，这几天在雪国，光在尽量清空脑子里的喧嚣的声音，连电视也没有开。

光给佐为和亮、伊角、和谷这四个最亲近的朋友发了一条信息：“先关机，闭关摆棋谱备战。”然后也给父母草草发了信息。

然后，光就真的关机了。

光甚至没怎么出过酒店房间，他都是叫外卖，除了早上出去晨跑外。

光本来以为会很想念佐为，不过，比他想象中要好。当光真的用自己的直觉来备战时，他全然沉浸在棋谱当中，连带着梦里都是黑白交锋。

终于，在七番赛第一局打响的前一天夜晚，光忍不住了。他穿上毛衣和羽绒服，在自动贩售机买了一杯热茶往外走。

在离开汤泽樱庭酒店往外走的时候，光看到绪方，对方正与《读卖新闻》的记者坐在户外咖啡厅里，似乎在接受采访的样子。

雪下得这么大，光有一瞬间不明白，为什么绪方要坐在外面接受采访，哪怕有遮阳伞，看起来也怪冷的。

后来看到绪方手里的一支烟，火光明灭，才明白，原来对方在吸烟。怪不得要坐在室外。

棋士们经常在赛前吸烟，据说可以缓解紧张。光和亮都不喜欢烟味，没有沾上这种坏毛病。光顶多在赛前紧张时喝点小酒。

“要在头衔战上卫冕，防止后辈打上来把头衔抢走——拿下‘名人’和‘棋圣’这两大冠军头衔后，我知道必然会面对这种事。”

绪方说，吐出一口烟雾：

“不过我还以为第一个来挑战我头衔的人是塔矢亮，我之前是没有想过，竟然会被进藤光捷足先登。”

“绪方老师，您对进藤的棋是怎样想的呢？”记者问。

“我当然会尽全力卫冕，保住我手里的棋圣头衔，尽一切力量把进藤赶尽杀绝。”绪方的话总是特别干脆，又很有气势，“卫冕之后，我再替日本征战世界。”

光在后面静静地听着，握紧了热茶，有一瞬间的愤怒。

——赶尽杀绝？对不起，绪方老师，现在的我，可不是你能轻易赶尽杀绝的对手。

光这么想着，他越发坚定了。

***

肚子还是很饿，头因为血糖低有点晕，于是光头也不回地往外面走。

吃完晚饭后，又在暴雪里走回去，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