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篇三十四

亮问起佐为怎么想韩国棋士的事，佐为也陷入思考。

如果是以前，佐为早就毫不犹豫地过去和高手们下棋了。但是现在，好像不能随心所欲地邀高手对局。这大概就是在棋院有了工作之后的代价吧。

佐为又是一个对自己的棋有要求的人，他希望有充分的时间备战，这才能和高手们下出好棋来。

佐为望着窗外落下的细细的雪，宛如白鸟振翅而过，落入无法触及的黑夜里。凛冽的寒风，把屋檐下的和纸玻璃风铃吹得叮叮作响。

屋内炉火正旺，炭火轻轻劈啪作响，空气里飘着点点烤橘皮的香气。

佐为想起今年夏天定段的时候，变成大人的光陆陆续续对他说过的话——

“佐为，你应该是自由的。” “日本棋院是围城。” “你被‘职业’或者‘业余’划分总觉得不对。” “不希望你被制度所定义。”……

光年纪轻轻，说出来的话却很深刻，一度令刚回来不久的佐为刮目相看。

千年以来，佐为都是鬼魂，要被束缚的反而是被他附身过的虎次郎和小光。

虎次郎以前带自己去下御城棋时，也背负着世家的荣耀，更别说了虎次郎还要经历战争和瘟疫。佐为反而能比较纯粹，一有下棋的机会就全力以赴。

而现在，自己重新有了肉身，感觉到下棋的自由，又重新感觉到千年以前的，那种工作对肉身的束缚。

自由与束缚，这大概就是人类生命要面临的千年不变的难题吧。

顿时，佐为心里就涌起了对虎次郎的思念，还有对以前的小光的愧疚。自己以前为了多下棋，向小光提了不少任性的要求……

现在佐为切身体会到了，觉得他真的不能怪以前的小光。

幸好，现在对光再好一点，还不晚。佐为带着歉意地想。

“小亮，我很想回应韩国队想在赛前和我下棋的意愿，但具体要定下什么时间和他们对局，我还没想好。毕竟日本队刚刚组好，还有很多工作要忙的。”佐为为难道。

“在国际棋赛正式开始前，选手们彼此对局、当作热身，是很常见的事。”亮淡淡地说，语气中透着他一贯的沉稳，“我以前陪父亲和绪方先生参加过几次国际赛事。如果赛前没有面对面多加交流，棋士之间很容易产生误解，甚至可能因此引发冲突。”

“是的，我从小光那里听说了。”佐为微微点头。光说过在北斗杯上和高永夏产生过的误会，虽是年少气盛，但是，大概会是很多棋士都经历过的事。

事实上，那天在名利场上与高永夏一行人短暂见面时，佐为就一直在观察——以一种不动声色的方式，留意那些年轻人之间隐秘流动的气氛。

在佐为面前，高永夏礼貌克制，展现出后辈对前辈应有的敬意；但他望向光和亮时，那目光便截然不同——充满了冷冽、锋利的气质，还有不加掩饰的敌意。

光是当事人也许察觉不到，但是佐为看得很清楚：高永夏，已经把亮和光当作真正的对手了。

“我看，要不您明天就早点过去和韩国队下棋，我帮您做接待还有其他的行政琐事吧。”亮真心地提议道。

“这怎么行，我不能让小亮你一个人做所有的工作。”佐为立刻摇头，“我们是一起的。至于和韩国人的对局，我想还是避开工作时间，找个早上或者晚上，和他们好好商量一下，再安排。”

“我会帮您的。”亮保证，“其实，我记得以前看桑原本因坊参加比赛，他作为种子选手，每一届也几乎不负责这些事务，都交给年轻棋士去处理。您不用太担心，肯定能抽出时间和韩国队在赛前热身对局的。”

亮在想，未来几周他将有更多时间与佐为一起准备比赛——这让亮感到由衷地安心，也有些欢喜。

但是，不知道光会怎么想……

***

就在这时，房门传来“咔哒”一声。说时迟那时快，光就出现了。

随着开门的一瞬间，一阵寒风卷进，带来凛冽的寒意，暂时驱散了室内的温暖。屋檐下的和纸玻璃风铃又响了起来。

“嗨！佐为，塔矢！”光笑着朝他们打招呼，金色的羽绒服上凝结着晶莹的冰霜，他手里提着一盒蛋糕，盒子都被雪水浸湿了一点，“夜晚又下起雪来了。”

亮和佐为都停止了交谈，抬起头来看光，一瞬间，气氛就变得有些微妙。

但是，光的面容上神情活泼而闲适。显然，光在森下门下的研讨会过得挺高兴的。

光脱下金色的羽绒服和橘色的围巾，露出里面红色的5号帽衫。

光穿的衣服的颜色，总是明朗的色调，让寒冷的冬日都温暖起来。

“小光，你冷不冷？”佐为关切地问，“森下老师好吗？”

“挺好的。我不冷，时不时去参加森下老师的研讨会，跟和你下棋是不一样的感觉。”

光笑着，用毛巾擦着金色刘海上的雪水，一边脱下球鞋，换上毛茸茸的拖鞋走进门来。

光一走到餐桌前，就把蛋糕往亮前面推去，笑着：“给你的礼物！”

“哦……谢谢。”亮有点意想不到，接过，抬眼看光，“进藤，你……”

和佐为一样，亮也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光的表情。

哪怕他们两个经常吵架，但是在这个敏感的节点上，亮格外谨慎。

光看起来大大咧咧，其实心思极细腻，难过时会把情绪藏得很深。亮不想让他难过。

“塔矢，快点打开来吃，我都买了好几个小时了，再不吃就不好吃了。”光催促道，“这蛋糕我特意挑过的，很像你！”

——很像我？蛋糕？？

亮和佐为顿时很好奇。

亮马上打开了已经被雨水浸湿的蛋糕盒，看到里面有一个蛋糕。那是一个由白巧克力加奶油制成的八音盒蛋糕，小小的人偶静静蹲坐其中。

下面附赠的卡片上，上面有个歪歪扭扭的字——

“塔矢，祝贺你选上日本队，也提前祝你19岁生日快乐。进藤光”

佐为忍不住笑了出来，坐在蛋糕上的小人偶……果然有点像12岁时初见时的小亮。

佐为还记得那个时候脸圆圆的光和亮，非常可爱，他们一下子就长那么大了。

“……”瞪着人偶，亮不知该用怎样的表情回应光。

佐为拿来好几个小碟子，亮拿起勺子，舀了一口蛋糕来吃。

巧克力的甜意沁到了心里，亮小声说：“谢谢。”

“夜晚不知会不会下雪，你别回家了，今晚住我们家客房好了。”光笑道，也舀一口蛋糕放到小碟子里，分别给佐为和自己。

三人相对一会儿，空气里弥漫着奶油和巧克力的香气，一时甜得像是不真实的。

在噼啪的炭火声中，光搓着冻得通红的手，他似是漫不经心地说：

“其实……我在想，绪方都在越后汤泽备战了，我也早点去那边好了。森下老师他们都劝我，要专注棋圣战七番赛，不要想富士通杯的事了。我觉得，他们说的很有道理。”

佐为与亮都一愣，不约而同望向光。

佐为先是一怔，旋即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小光，我也正想说这事。你七番赛临近，我还想着要怎么安排时间陪你过去雪国呢。幸好那里离东京不远，新干线很方便。”

光抬眼看佐为，那一瞬间，光的眼里闪过细微的痛楚和不舍。

光捏住勺柄，小声说：“佐为，我在回家的路上想过了，你还是别陪我去了。”

“啊？”佐为怔住，连亮也吃惊了。

“我自己一个人去雪国。你留在东京忙日本队的事，然后也花多点时间和韩国棋士下棋。”光的声音虽轻，但是语气非常坚定，“我知道，你很想和韩国人对局，就是时间不够。”

佐为说不出话来，亮也是。

那一瞬间，亮竟然摸不准光真实的情绪，亮又想起了佐为回来时那个成熟而温柔的光，内心担忧不已，但是，又好像不一样……

“我想和韩国人对局，我也想看你比赛啊。”佐为柔声说，他伸手拉住了光的手。

“你让我一个人去吧，佐为。”光语气不容置疑，轻轻推开了佐为的手，“我已经决定了。我要自己一个人去面对那个战场，再回到你身边。”

——再回到你身边的时候，我想和你、和塔矢亮一起，成为日本队的选手。

佐为怔怔地看着光，掌心还留着光的余温。

“佐为，你的时间非常宝贵，东京其他队伍的人来了，他们都要约你下棋的。你就别分心来管我的棋赛了，就像我现在也别来操心你的事一样。”光肯定地说。

不知为什么，佐为心痛不已。

佐为看得出来，自己回来后，光一度非常依赖他，现在，光却主动推开了他这保护伞，要独自踏上征途——这就是少年的成长吗？

亮望着光和佐为，不自觉地放轻了呼吸。

“你真的认为，这样有比较好吗？”佐为也认真起来，注视着光的眼睛。

光此刻的眼神，是佐为和亮都熟悉的，非常庄严坚毅，就像每一次面对棋战的时刻。

光郑重地点了点头，又重复一遍：“嗯，我一个人去雪国。”

***

光决定好了的事情，他就会做到。光不一会儿就在房间里收拾好了所有的行李，动作非常麻利，都不带一点儿犹豫的。

反而是佐为和亮都在一旁担忧地看着忙碌的光。

“小亮……”佐为看向亮，眼神似乎有点无助，仿佛是在问亮怎么看。

“我觉得这样也好。进藤需要静下心打七番赛，这些天东京都在准备着迎接富士通杯不同的国家队选手，不管是日本棋院会馆，还是帝国酒店，都会非常嘈杂。新闻报道铺天盖地的。”亮说出自己回忆里的。

“国际棋赛真有这么热闹啊？”佐为听得惊讶，又心生神往。

“是的，就像围棋界的奥运会一样，人们都寄希望于日本队能为国争光。”亮理智地说，“尤其是今年……”

——尤其是今年有佐为。

热度更是会比之前更为高涨。亮没忘记今年夏天佐为定段的盛况，全世界蜂拥而至，整个日本都措手不及。

对于亮来说，今年夏天，是一个如梦似幻的火热的季节。所有的日本职业棋士，包括亮自己，都仿佛置身于“棋神降临日本”的幻梦之中。

所有的围棋爱好者，都沉醉在这个梦里，飘飘然地把期待寄托在佐为的棋里——仿佛只要佐为在，日本围棋就会复兴了。

而这个冬天，类似的情形即将再度上演。此刻的东京，还只是狂欢前最寂静的时刻。

但对光而言，也许并不是这样……

是光将佐为这个幻梦带进了职业棋坛，而他自己，却始终活在最现实的世界里。光奔跑在职业之路上，跌跌撞撞，负担甚至比十二岁时追赶自己的那份执着还要更深、更重。

亮看在眼里，心里明镜似的。

“越后汤泽下暴雪，从东京开出的车次只有最早的一班，明早六点就开出了。”光对佐为和亮说，“你们都睡吧，别送我了。”

***

结果凌晨五点，佐为和亮还是早起了。

光拿着行李箱下楼的时候，看到亮已经穿好了羽绒服，而佐为也穿好了厚厚的斗篷等在家门前。

“你们都不休息的啊！”光很意外他们两人都来送自己。

佐为把金色的羽绒服披在光肩上，柔声道：“我昨天发邮件给安太善九段说过了，今天一早送完你后，我们七点就去找他们下棋。我还担心这么早他们会不方便呢，结果安太善九段答应了。”

光笑，故作轻松：“他们肯定会答应的。韩国队的棋士应该都知道东道主国家队有多忙，你俩能抽出时间来陪他们热身下棋就不错了。”

亮看着光，表情复杂难言。他戴着黑色毛线帽，深蓝色的羽绒服覆盖到膝盖上。

光把手放在亮肩膀上，咧嘴一笑：“我在雪国打七番赛的期间，陪佐为的任务就交给你啦，好不好？”

“嗯。”亮轻轻点头，“你专心比七番赛吧。”

***

数万片鹅毛大雪飘扬而下，似乎吞噬了城市的声响。只有他们走在路上踏雪而过，那像踏碎了玻璃一般的声音。

三人搭了出租车到东京站，光没有说很多的话，只是和佐为拥抱了一下，光就推着行李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