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篇二十九
新泻县越后汤泽的天边透出一抹淡蓝，雪后初晴，空气清冷得像是透明的。
雪祭还在继续，穿和服的人们在往落满冰晶的树上挂绸带许愿，绸带飞扬着，在雪地里有彩色的弧度。
光、佐为、亮坐在酒店的花园餐厅里，准备去首相府的事。光的面前摆着那叠厚厚的文件。
在光和亮学习的时候，佐为的手机经常响起来。棋院的人和媒体记者总要找佐为。
“棋院太过分了，你明明说过要请假陪我的啊！”光不满，“棋院的人是不是没边界感啊！”
亮在一旁没作声。不是棋院的人没有边界感，而是佐为的地位太特殊了，没有人可以取代。
这时手机又响起来，佐为悄悄叹了一口气，然而，他又一瞬间换上职业九段的面具：“您好，我是藤原佐为……”离开桌子走远了。
酒店里面有顾客看到佐为，都窃窃私语：“那个就是sai吧！”
“没错，是世界第一位棋手藤原九段！”
“他好俊美啊！我要找他签名——”
“听说韩国队的棋士都要来找他……”
……
亮又想起在中国的父亲。塔矢名人隐退前也这样，肩负了许多围棋第一人的责任，常常身不由己的。
亮以前还会担心佐为的，最近渐渐好了许多，他反而比较在意光（当然，这一点亮打死都不会对光承认的）。
光在亮旁边看着文件，死气沉沉的，金色的刘海耷拉着。
这些日子光的学习进展不太好，光的脑海已被和绪方的七番赛，还有和韩国队的见面占据了，脑袋里根本容不下别的东西。
“这样下去不行，我看你完全不会。进藤，首相府的讲座，你就只负责讲本因坊战和棋圣战的历史和经典棋局吧，其他的就由我来讲。”亮看着光做的笔记。
歪歪扭扭的手写字体，光还写得慢吞吞的。
现在的光，未免和下棋的光太不一样了吧！
“哦哦，行。”光烫手山芋似地扔下笔，合上资料，“我再请你吃饭吧。”
在学习围棋以外的知识，光就不如在棋盘上这么有斗志了。
光又补充上：“讲历史我不行，解说经典棋局的部分，我还是可以帮你的。”
“我不用你帮！你准备好你现有的棋圣战七番赛就行了，不要输得狗血淋头的，让韩国队看了笑话！”亮不客气地说。
呃，韩国队已经看了笑话了……光很想指出。
今天早上光看报纸，《读卖新闻》竞技体育版直白地写：“距离富士通杯世界围棋锦标赛开幕不足两个月，韩国队五位选手即将抵达东京，而日本国内预选赛尚未结束，国家队名单悬而未决。棋界将目光聚焦于现今围棋第一人sai，认为其正以一人之力，支撑着日本围棋的颜面。”
光还在和亮吵：“不要输得狗血淋头的，应该是我跟你说才对吧！富士通杯预选赛马上到第十一轮了，你别被踢出去了。”
“我又不是你，第二轮就被淘汰出去了。”亮傲慢地。
光又拍桌子了：“你非得说我被淘汰的事吗？！”
亮：“你还不是一直在叫我‘棋圣战的手下败将’？！”
两人的声音越来越大，别的人都坐得离他们远远的。
光：“你被我说一下怎么了？”
亮：“我赢了你那么多次，我叫你手下败将了吗？再说了，我昨晚也赢你了！”
光：“那是因为，我吃太饱了！”
亮：“这个借口太糟了，你换一个吧！”
……
这时候，远方的雪山上飘来一片片阴翳，乌云笼罩了这片晴朗的天空。服务生们在户外竖起遮阳伞。
遮阳伞在突如其来的寒风中摇晃，光和亮这才停止了吵闹，他们的衣服被风吹得扬了起来。
这才发现，佐为已经拿着一叠新打印的文件回来了，在旁边研究，清秀的眉头皱起。
听到他们安静了，佐为才抬起头来，淡淡微笑：“你们吵完了？”不过，蓝紫色的眼睛里有抹不去的忧虑，像凝结了烟雨一般。
佐为这种神情，老实说，亮一看就明白了。
“首相府秘书处给您提指导棋的要求了？”亮立刻问。
果然，佐为点头。光也马上担心地看着佐为。
佐为说：“那天上午，首相先生主持会议，我要和经济产业大臣二阶先生、文化厅长官中山先生，还有三星集团的李健熙先生和几位高层都下让子棋。下午，就是由你们还有韩国队成员，和下层官员来下让子棋，你们来办讲座。”
佐为说的人，亮好像都有见过，但想不起来他们任何一个人的样子。
“听起来都安排好啦，那你还担心什么？”光问。
“嗯……我在烦恼和高官的让子棋要怎么下，”佐为为难道，“我听秘书处的人刚刚和我打电话时话里有话。我在想，他该不会在暗示我，要我和他们都下和棋吧。”
光和亮听完，都变色：“和棋？”
光反应过来了，立刻鸣不平：“要你下和棋也太过分了！他们又不是不知道你的棋力。”
佐为陷入沉默，那种不甘和无奈交织的沉默。以前，光也看过佐为那种表情，是因为小时候的自己不给他下棋……
光心疼不已。他不舍得看现在的佐为受一点点委屈。
亮也说：”要我们后辈和高官下和棋，可以，但是要您下和棋，不妥。以您今时地位，这件事被报道出去了，连国家的声誉都会受损。大家都会说日本的高官以威势逼人，逼着您下和棋……”
光在想：被官员逼着下和棋，是日本围棋界的潜规则，职业棋士们都隐忍许久了。
不过放在佐为身上，尤其是韩国队也在那里，情况就更微妙了。
顿时，光就有种“家丑外扬”的感觉。
佐为还是抿着唇静默不语。光长叹：“佐为，要当日本的围棋第一人太难了。”
要和这些人周旋，难怪，塔矢的老爸待在中国不回来了。光心想。
亮提议，晚点打个越洋电话给他父亲，问问父亲以前和官员下棋要赢多少目合适，要怎么做，才能够令日韩两个国家的人都满意。
毕竟，赢得太多，是羞辱；赢得太少，是讨好。而下和棋，就只是满足一方的表演。
佐为思考着：“不如我就按你父亲以前的惯例来办。”
亮仔细回想着：“可是……父亲在拿到头衔之前，可能也被迫下过无数盘和棋了。”
“等下，佐为，你是世界第一高手，如果你要和他们下和棋的话，那是不是意味着我们小辈、韩国队那些棋手，也要跟从你啊？”光捏了一把冷汗。光也敏锐起来了。
佐为陷入深思。
是的，在名利场上，也要为光和亮考虑。佐为自己的一言一行，也会为光和亮这些后辈树立棋士的榜样，因此要更慎重才行。
亮断然道：“不行，我们日方有三位职业棋士，韩方有五位职业棋士。我和进藤暂且不说，韩国队五位既然能选上国家队，都是高手。在这种场合要大家下出那么多盘和棋，简直太无理了。这事得再和首相府秘书处商量。”
光愣愣地看着亮，此时的亮显得那么威严，就像他在棋盘上的样子。也许，亮觉得他也有义务保护佐为吧。
***
塔矢行洋很快和佐为通了电话。
塔矢行洋说：“我取得头衔后，和官员下让子棋，原则上是赢对方五目到十目，不多于十目。这也是‘围棋外交’约定俗成的。但是，我也不是每次都能守住这个目数。”
佐为说：“您的建议很有帮助，非常感谢。”
亮佩服地心想，要不是因为佐为，自己都没机会和父亲交流这些。
塔矢行洋说：“不客气，举手之劳。藤原棋士，您早上带了头，后面的小辈和韩国队也会跟您做同样的事情。有您带着小亮，我也放心一点。”
佐为问：“您从前与李健熙先生打过交道吗？”
塔矢行洋说：“我在‘三星火灾杯’的场合上见过李健熙先生，但还没有和他对局过。不过，我听闻对方是真心热爱围棋的，否则也不会赞助世界大师棋赛了。”
他顿了顿，又说：“这场会晤的背后，或许，不只是表面上的文化交流。”
佐为也说是：“我也有这般猜想，我去看了韩国的新闻。网站上面说三星希望与日本企业合作。我大胆猜测，李健熙先生会希望与日本的棋士堂堂正正地下指导棋。因为他想要展示的，是促进两国合作的互信态度。”
光和亮都惊讶地看着佐为。
佐为，果然就像下围棋一样，提前一步设想了种种可能性。
塔矢行洋道：“您的设想有理，那在让子棋中输多少目，李健熙可能都不在意了，最重要的是与您诚意对局。”
佐为又问：“您认为日本官员对围棋的态度怎么样？”
光和亮在旁边听着，都交换了一个眼神。这个问题，光都可以替他回答了。
塔矢行洋果然说：“那些人棋力一般。无论是棋力还是言谈，都充斥着日本官员那种典型的迂腐气质，很没有意思。”
亮在想，离开日本后，父亲说话越来越辛辣了。
佐为叹气：“我明白了。谢谢您，塔矢棋士——最近中国队怎么样啊？”
“目前还在预选中，但是已经确定我会作为中国队的种子选手出战。”
两人又约了下次在网络上对局的时间，就互道珍重。
挂上电话后，佐为忽然想起百年前的自己，在虎次郎身后，赴二条城下御城棋……那时的佐为，已经知道权力的盘外棋比棋局本身更难应付。
光在旁边看着叹息的佐为，不知是喜是悲。
美丽纯净的千年幽魂，包子一般可爱的佐为，现在也成为职业棋士，无法免俗，被体制内种种裹挟了。
不过，和塔矢行洋的电话好像缓解了佐为的惴惴不安。
佐为回过头看光和亮时，已经恢复了云淡风轻，他竟然还优雅地微微一笑：“不好意思，让你们担心了。”
光和亮都望着佐为那绝美的脸庞，还是不确定事情会怎样发展。
“那我们就跟你有样学样。”光率先说，“等我们和韩国队见面时，也和他们好好谈一谈。大家都是职业棋士，都被官场折磨过，肯定明白的。”
佐为点头：“如果李健熙棋品不错的话，日本的官员应该也不愿失礼才对。”
光和亮对视一眼，光收起了玩笑的神情，语气认真起来：“其实，韩国队才是最大的焦点所在。谁知道他们一出首相府，会不会立刻就挑衅我和塔矢亮啊——尤其是高永夏。”
光的话相当真实，一语道破棋士心思——韩国队一见到他们三个，估计都恨不得马上走流程、草草寒暄，然后直接把财阀和官员全甩在身后，只和佐为下棋。
官场作戏，哪有和佐为下棋令人动心啊！
佐为听到光的话，不禁笑了，他也对韩国队憧憬许久了。
聊到这里，佐为和光都放松了身子，望着人们把彩色绸带挂在落满冰晶的树上。不过一丝不苟的亮依然眉头微锁，目光像盯着棋盘一样凝视着远方的阴云。
***
去首相府那天，光收到了洪秀英昨晚凌晨发过来的邮件：“我们登机来东京了。”
“太好了！很快就要见到秀英了！”光掩饰不住高兴，把电脑屏幕和佐为、亮都分享。
光想起和洪秀英的两局棋，佐为也想起来了，他笑着摸摸光的头。
只是，没想到是在这样的场合。
天空阴云密布的，三人都在房间里穿着礼服。
今日去下指导棋，首相府秘书处吩咐日本所有人都穿古典礼服，暗示国家文化，也隐隐暗示出日本才是本届富士通杯世锦赛的主场的立场。
佐为穿了一件深青紫色绫罗羽织，里面是月白色的狩衣，各色衣袖层层叠叠，用银灰与浅紫交织的锦带扎在腰间，水紫色长发垂落，他整个人显得庄重又华美，如同雪中仙人。
亮穿上了一件黑与银灰交织的纹付和服，搭配雪白内衫，如冬日雪原中一株挺立的柏树。光则穿上了柿子橙与浅金色的和服，焦糖棕色的内衬，如朝阳初升。
日本的和服，从来是绮丽的，可是亮和佐为脸上的神情却凝重。
三人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