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
上野,东京国立博物馆。
光和亮并肩在一条朱红色长廊上走着,这座长廊采取回字形设计,把各展馆有机地串联起来。穹顶上有自平安时代至今的各个日本文学的三千幅图画,如《源氏物语》等故事的经典场面。
亮惊叹地仰望着。千年的悲欢离合流淌在人们的上方,如同一条五光十色的东方河流。
光一路都在低头研究导览册子和地图。亮则带着些从棋赛中休憩的心情,闲适地看长廊天花板上的图案,再看看四周展馆的规划和参展的穿和服的人们。
在亮的心中,参观博物馆看的不只是展览,还有现代人们的反应,看他们如何与文物互动,也是件挺有乐趣的事情。这点亮从没跟任何朋友分享过。
进藤光……是唯一一个和自己逛博物馆的同龄朋友,亮意识到。
这是亮第二次和光一起逛博物馆。
第一次是在京都,光在二条城博物院的江户御城棋展厅向亮坦白佐为的秘密。那天亮精神上所受冲击之大,光离开后,亮觉得他一刻都没法独自待下去了。在“百鬼夜行”传说盛行的千年古都,说句夸张的,亮觉得他随时都有可能遇到幽灵,连夜就启程去了附近的宇治。
在宇治的古寺平等院凤凰堂,亮一个人听着外面僧人祝祷的声音,抄《法华经》(亮从妈妈那里学回来的,做法事后抄经可以平复情绪),才能回去见光和佐为。
所幸,复活的佐为一点儿也不像鬼……比较像光的一个亲切的家人。亮不久后就忽略佐为是复活的亡灵的事实,能够和佐为很好地相处、下棋和建立前后辈的关系。
光也许不知道第一次在二条城博物院给亮带来的震撼。第二次是现在,在规模更大的东京国立博物馆,光该不会又闹出什么大事来吧?亮有种莫名其妙的预感。
进藤光这个人,对于亮来说就是“失控”这词的化身,随时要做出离经叛道的事。对此亮已经不感到意外了。亮现在只希望光要干出格的事前有所铺垫,不要太高估自己的承受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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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旁边的光一眼,刹那间,亮居然隐约有胃痛的感觉。
“你怎么这样看着我啊?你的表情很奇怪。”光察觉到亮的视线,侧过头来看。
“……没有。”总不能让亮说,他怕光在博物馆又讲出惊天的鬼故事来?
光狐疑地看着亮。上午九点半的阳光从长廊旁边投落在亮脸上,映着长廊穹顶的图画,仿佛也带上了绮丽莫测的光影。
“你该不会又胃痛吧?”光忽然想到。
“有点。今早赶飞机回来都没吃东西。”亮说,用手抚住胃部。
“时间这么赶,你就不要回东京了啊,”光摇摇头,拿亮没辙,“幸好我早就准备好了。我有带野餐的东西来。”一边脱下背包。
“你要在博物馆里野餐?”亮顿时露出谴责的表情,发作道,“你在二条城博物院喝过一次酒还不够,现在还想野餐?”
“你别数落我!”光一扬眉毛,头上出现个红十字,指住回字形长廊中间的“枯山水”庭园,“你看到那些家长和小孩没有,他们逛累了,在那大伞下吃零食。”
亮一看,那里确实有供游客吃的东西,只是座位都被占据了。有不少人就在砂石上铺开外套席地而坐,一边闲聊一边吃东西。
“东博这么大,肯定有吃东西的地方。”光耸了耸肩,径自走到庭园里。
光走到一个用石雕做成的狐狸雕像前面,从背包里拿出淡金色的桌布,弯腰铺开,再在布上席地而坐。再把背包倒下,倒出一大堆零食、水果和饮料。
一系列熟络的动作让亮在想,这家伙小时候是经常跑出去野吗?
“快坐下吃啊。”光好笑地催促亮道,打开一包饼干递上前去,“胃痛的人又不是我。”
于是亮也坐在桌布上。他局促地伸手,接过光递来的饼干,手脚不知往哪儿摆。
光看到亮拘谨的样子更好笑了。亮这贵公子估计没跟同龄人郊游和野餐的经验,没有桌子就不会吃东西了。为了不令亮尴尬,光也拿起一个苹果啃。
“祝贺你在小樽下赢了绪方,还有在本因坊战中晋级。”光说出一见到亮就想说的话,“之后要在那边跟桑原本因坊下七番赛,你紧张吗?”
“还好,比和绪方下时要轻松些。”亮吃了一口饼干说。
“和本因坊战的最终大boss桑原下,你反而不紧张了。是因为和桑原本因坊下棋的感觉,就像和父亲下那样吗?”光带有几分好奇地问。
亮想了想说:
“与其说像和父亲下,不如说像和藤原老师对局。和桑原本因坊在赛场上难得见面,我更多的是抱有学习和请教的心情,输赢和是否打倒对方反而不太重要了。”
“你这样赢面才大,像以前一心想摘下头衔的绪方就比不上你,才会被桑原本因坊玩弄于股掌之中。我真希望你这次能拿下本因坊头衔啊。”光由衷说。
亮看向笑着的光。过了这么久,亮依然对光现在鼓励的话语不太适应,光从前可是一逮着机会就跟自己拌嘴。
“进藤,你真觉得我会赢桑原本因坊?”这个可能性亮暂时是不敢想的,怕自己太“飘”。
“我真这么想。”光把苹果吃完,“我有羡慕过你,你实力和心态那么稳定,在棋盘上几乎不犯错。就算偶然有犯错也是面对像佐为这样的高手的时候。”
“只是表面上看起来稳而已。”亮难得地坦承道。
“我知道。”光微微一笑,然而很快收起笑意,脸色变得郑重,“塔矢,我希望你赢。我希望早日看到少年新浪潮推倒老一辈的一天。日本棋院更新换代的速度,比起中韩来说太慢了。”
光顿了顿,一口气说:
“本来你父亲去中国后,大家已经有议论了,但是自从佐为回来后棋院才开始真正转变。我有时觉得就连老天都看不过去了,才要佐为这个古代棋神回来,帮助现代日本前行。我们只能跟佐为一起,一点点地改变这个时代的围棋。就从我们先努力开始,击倒老一辈,再冲出国际。你赢了桑原本因坊,加上佐为的加入,大家就会对日本围棋更有信心吧。”
光鲜少有这么严肃的时候,亮静静听着,心中也满是感慨。
“大家都这样说,但事情未必这么简单。”亮务实地说,“我们下好自己的棋就够了。老一辈也不是那么容易打倒的,我们二十岁前能够冲击一次就很不错了。”
光笑了:“你说得对。我们二十岁前能够冲击一次老一辈就不错了。”
亮又想,他现在虽然能平和地跟光聊起本因坊战,但是一上赛场可能又不是这么回事了。桑原本因坊不知会不会给亮在盘外施加压力,像绪方似地,拿光的棋来刺激自己,到时候万一亮丧失现在的沉静,一切都不好说了。
说起光的棋……亮把光的成长看在眼里,也许光自己没发现,光最近不仅在实力上取得进步,他的棋,如他的人一般有了可喜的变化,棋路里流动着曼妙的灵动的华彩,像乘着秀策的棋迎风而起,长出了比以前更华丽丰满的羽翼。
对于光的棋,亮一直在佐为身边默默欣赏、默默欢喜。说来奇怪,亮到现在还没理清对光的感觉,因此从来没当面跟光提过这个话题。这让亮常在想,面对进藤光,自己的大脑常当机还不够,难道反射弧也变得格外地长吗?
倒是佐为,仿佛很知道亮在想什么,一有机会就会主动跟亮复盘光的棋局。佐为的体贴让亮觉得自己的心情被谅解了,因此很愿意和佐为聊起过往和光的事。
看到亮快吃完零食了,光重新翻开文物导览的小册子:
“塔矢,说回看文物展,我发现个好玩的现象,你看,人们最热衷的东西,例如衣服首饰、书道作品、绘卷、乐器、陶瓷、漆器等都在东博本馆展出。比较小众的,像弈棋、狩猎、天文星象观测、殡葬典仪器具这类,就在黑田纪念馆和表庆馆附近偏远的小会场。围棋很不幸就属于小众的行列。”
光把话题拉回到文物展览上,亮也把思绪带回到现实中。
亮看着小册子说:“可能是因为历史上有影响力的书画很多,需要面积大点的地方展览。何况,小众的事物,并不代表不受大众欢迎。”
“小众的事物,不代表不受大众欢迎?”光有点不明白亮的话,“如果受大众欢迎,又怎么会是‘小众’呢?”
“你知道世界上最大的博物馆——大英博物馆里,最受大众欢迎的展馆是什么吗?”亮吃完最后一块饼干。
“不知道,我没去过英国。战争史展馆?”光胡诌道。
亮和光一起收拾着野餐的东西:“不是,大英博物馆里最受欢迎的展馆和英国无关,是62-63号展厅,名叫‘埃及人的死亡与死后生活’。也就是和埃及殡葬典仪相关的。”
光饶有兴致地听着。他们边说边走。亮说起儿时和父母去大英博物馆时看到的数具木乃伊,听得光寒毛直竖,同时又有点佩服。
“埃及殡葬典仪和木乃伊的确是受大众欢迎的‘小众’,”光说,随即干笑一声,“等等,我们这里好像也有一个’中日殡葬典仪展馆’!这里说会介绍从古至今的招魂法事、皇陵陪葬品、悬棺等!好想去看!”
身为一个被鬼附身过的人,光一点儿也不害怕,当时给佐为做法事时,光就很感兴趣了……都不知道佐为、海生、熏看到这些会是什么表情,光一下子乐了。
亮看到光在盯着小册子的介绍露出热衷的眼神,马上知道光在想什么,无奈地说:“进藤,做事一步一步来,我们先去看弈棋展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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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拌着嘴,走到“东方弈棋馆”所在的会场楼层。
让人大跌眼镜的是,“中日殡葬典仪馆”就在不远处,而人们在前面排起超长的队伍,队伍里的人年龄都偏小,他们都叽叽喳喳地议论着在里面会看到的皇陵里的陪葬品和可能出现的骷髅;
与之相比,“东方弈棋馆”则无人问津,可以用“门可罗雀”来形容,参观的人都是老头和老奶奶。
“殡葬典仪是受大众欢迎的‘小众’,那围棋就是真正的小众了。”光有感而发。
亮和光都进去了,在一片柔和的灯光里,玻璃窗里放有中日两国的围棋器具。从千年前各个朝代有不少器具都保存得相当完好。例如日本奈良时代的青玉白玉二色棋子、汉代的石质围棋、隋代的瓷质棋盘、明万历年间的棋桌、清代的玉围棋子和黑漆描金缠枝莲纹盒,等等,无一不在灯光下散发着精美而古老的光芒。
光不由自主地想象着触碰青玉白玉棋子的感觉,不禁心生神往。
附近,一个故宫的讲解员在为几名老爷爷旅行团说明中国围棋文物的故事,杨海在旁翻译。光注意到,馆里有几位故宫的讲解员,估计不是每一个人都会日语。
对上亮和光的眼睛,杨海朝他们招手,然后指向右边。
两人都看向右边,那里陈列了中日围棋史上的名人和他们用过的棋具。在江户时代专柜里,挂着虎次郎那儒雅的画像,旁边有汉字和假名的标识写道“横空出世的天才:本因坊秀策”,并在下面用两版纸的篇幅写明了秀策的贡献和十九连胜的御城棋棋谱。
光看得激动:“哇!我等等一定得拉佐为过来看。佐为一定很高兴。”
仅仅是看到这些介绍和展品,就有身处时代洪流的感觉了。光感佩地心想,再看亮,也是同样深受洗礼的表情。
这时,有人在展馆的另一端用日文讲解起来:
“各位好,我们为大家讲解围棋史上最著名的三幅千年名画:中国唐朝的《仕女弈棋图》、五代周文矩《重屏会棋图》、日本平安时代的《熏冷泉院对弈图》。这三幅千年名画,为史学家日后研究围棋史有提供了极其丰富的史料——”
——《重屏会棋图》?
捕捉到熟悉的名字,光猛地抬起头来,看向展馆另一端的讲解员和字画,眼神炙热。
“进藤?”亮小声,然而光置若罔闻,兀自跑到围棋画作展品柜前面。
光不顾一切地挤到老人们的人群最前面,看到挂在墙边的三幅玻璃橱窗里的画,他很快看到中间那幅暗金色的画——果然是中国围棋名画《重屏会棋图》。
光惊讶地看着。《重屏会棋图》那人物和构图跟光在熏的苏绣屏风里看到的一模一样,只不过在熏的仿作中,用苏州刺绣丝线绣出的皇室兄弟的衣物、棋盘棋子色彩更为鲜明美艳,而真迹中的色泽则较为暗淡——这是非常自然的现象,经过千年的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