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墙角蹲到一半,郑旁阿道“若非甘愿不必如此”时,季秋枫就再也听不下去了,他拽住岳离商,两人连夜乘船而下。
岳离商反而不急着走,他道:“舅舅不想听一听大师要说的话吗?”
季秋枫将人拽上船,按在自己旁边,心想有些话也不是非听不可。
实则是他被骇到了,需要些时间空间冷静一下。
夜色很沉,有风吹拂,月亮掩在黑暗中几不可见。星子也没两颗,不知怎的季秋枫忽然就想到了他在岳府那些时日。
除却与岳离商父母相处时的欢声笑语,岳府的红梅与月色叫他至今难忘。
红梅绽于初春时节,岳父雅称其为“一枝春”。他日日都要瞧看几眼,便是方便苞蕾初绽时好第一时间采一枝别在岳母头上,细细描摹,尽收画中。
清晖月色总是不吝洒向各个角落,暗夜也如白昼一般明亮。中秋时节赏花赏月,连酒也能多饮几盏。
岳父酒量以一当十,季秋秋虽不认输却总是败下阵来,后来他便学聪明了,佯作醉状以推辞,偏偏倒到游回房间,倒在卧榻上观半晌皎白月色才入睡。
十多年过去,夜已沉得不辨五指,再不见月色清晖照世,当真是难看极了。
山顶至山脚小镇仅仅小半个时辰,船抵临码头已是丑时,零星几盏灯火照耀,只能将将看清脚下的路。
行过十余步,不知怎的岳离商突然将季秋枫揽紧,在他耳边低声道:“别开口,也别看她眼睛。”
两人面前出现一位孕中妇人,满身披红,肚皮滚圆,看起来像是要临盆。她也无拉扯的动作,只是一路跟随,问个不停:“我有身孕了,夫君喜男还是喜女啊?”
这下变成岳离商拽着季秋枫了,两人步子越来越快,可谓是健步如飞,这位妇人却穷追不舍,甚至猛地一跃挡在两人身前。
季秋枫只差半寸便撞到她的肚子,被岳离商用力往后一拉,跌进一方宽阔的胸膛。
这妇人依旧喋喋不休:“我有身孕了,夫君喜男还是喜女啊?”
实在莫名其妙,季秋枫忍不住侧头瞧了一眼,岳离商立即大喝道:“…别看她!”
为时已晚,双瞳四目一对上,便有一抹绯色从季秋枫瞳中闪过,细若银丝的飞针接二连三射向两人,尽管闪避的速度已经飞快,还是有一枚直直逼近季秋枫左眼。
岳离商抬手抵挡,任由那针刺入手心。而后他掌心魔息大盛,竟是生生将那根针吞没入体。
他的黑瞳瞬间变得绯红如血,眼角眉梢戾气横生,唇边一抹笑阴冷至极。那是一种季秋枫熟悉的,久违的——意。
“孽障宵小,胆敢妄动本座的人?!”
眨眼祭出那柄赤玄交汇的剑,身若游龙剑如虹,顷刻将其削卸成几大块。四肢俱断,刺毁心脏不够,最后一剑直插肚子,凌厉嘶嚎冲天动地。
大约是这声音响动太大,尚且昏沉的夜很快便闹了个鸡飞狗跳,灯火窜起,顾不得收拾残局,季秋枫迅疾上前,将这个人拽开,逼剑入鞘,揽住腰身御剑飞去。
未免这个人继续癫狂,季秋枫指尖凝出梅枝,将两人紧紧捆在一起,似两张狗皮膏药相贴。
季秋枫并未将人带回碧海生,而是飞进了魔窟沉鱼场。落地时捆在身上的梅枝才散去,指尖梅朵又生,没入岳离商紧皱的眉宇和手足四肢间。
怀思握手中,季秋枫将人定于卧榻,半跪着将岳离商掌心割开,欲要取出那枚淹没的银针。
刀刃锋利,割开皮肉便见墨黑血流涌出,剜挑许久才拔出肉中刺,季秋枫随身只有从陌寻芳那儿搜刮的一瓶粉状药,不知功效如何也不好擅用。便只好待墨血流尽,颜色正常之后才撕碎衣袍给岳离商包扎上。
魔息从岳离商另一只手心漫涌,置放一旁的怀思又滚到季秋枫掌中,五指被迫紧握,像是有丝线捆紧,用力拽向岳离商眉眼处。
尖刃直抵带着一层绯色的左眼,岳离商甚至握住季秋枫的手向下刺去。季秋枫的手因用力反挣而颤抖起来,他怒道:“你又发什么疯?!”
仗着自己金身不灭,就胡作非为自我摧损吗?真的是,脑子有病!!
岳离商手上半分力道不减,他平静的道:“把这只眼睛剜出来,送给舅舅赔罪。”
季秋枫竭尽全力将他的手挣开,怀思下一瞬扔滚在地。
“啪——”
一个清脆的巴掌甩在岳离商脸上,或许是因为力道很大,这张尸白的脸竟也死灰复燃般的留下几道红色指印。
印痕浅浅,痛感也不深。
岳离商被这一巴掌打得有些发懵,他绑着布条的手触上脸颊,望着眼前这人,连原本要说的话都忘了。
他本想说:我曾这样伤过你,舅舅。所以……把这只眼睛剜出来吧。
季秋枫养这个人这么多年从来不曾娇惯纵容,拳打脚踢都有过,但是无论如何都没有打过脸。
这个人此刻居然还笑得出来,季秋枫恍惚又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但是他也说不出个究竟。下意识指尖凝梅,意欲拍醒这人。
意、欲总是混杂不清,意满故欲也不是十分猛烈。抬手把季秋枫牵扯入榻,唇边的笑意更浓。
岳离商受一巴掌又受梅朵锥刺,至少看起来是真的清醒了。
魔灵入体可致死尸复活,此乃阴煞邪术之极。魔母难缠,无论生前身份如何,自能成为一把无情利刃,便是小小花阁里的绣娘也无法逃脱魔爪。
飞针如瀑并不可怖,怖人的乃是那至阴煞气,仙尊大能无可抵御。一旦撞上便如恶鬼缠身,落地生根,久而久之腐蚀肌骨,叫人痛苦不堪。
岳离商三两下剥开衣襟,露出因无心戒遮掩而光洁的脖颈,魔印未现,仅是露出了一抹浅浅血色。
不出片刻,季秋枫埋首过去,吮舐完这点血腥不够,一张嘴即咬破唇下的肌肤。
看似他在吮食鲜血,实则体内的那丝煞气如被磁石吸附,从他唇齿间缓慢的,艰难的拔出,转而没入另一具躯体。
意识清明过来时,他已经和岳离商抱滚一团,衣袍散落,缱绻许久。两人掌下都是对方的躯体,季秋枫清清楚楚看到了岳离商腰腹间的腐蚀痕迹。
看得出来时日不短,尽管只有两指宽,体内的魔息却无法修复,邪煞之气逼屈一角,便将这一角毁得狰狞可怖惨不忍睹。
季秋枫伸出的手被岳离商抓住,另外那只手迅速扯过衣袍隔绝了视线。季秋枫只得将目光落到岳离商脸上洞察秋毫:“你此前……也遇到过她吗?”
岳离商已经想不起来究竟是什么时候,只记得那是一片暗无天日的幽沉,过去好久好久了。
他道:“记不得了。”
不止此事,很多失神丧智时做出的事岳离商都记不太清了,即便后来神思清明,也只有那些恐惧,兴奋,扭曲的情绪印象深刻。
比如——恶毒的破除季秋枫的仙身。
比如——执戾的将季秋枫左眼挖掉。
比如——癫狂的剜出季秋枫的心脏。
丑恶欲望滔天,罪行数不胜数,耳清目明时就尤其显得难捱。明知错了,却已无可挽回,只能任由那些无边破碎鞭笞锥心。
很不好受。
太痛太痛了。
这个人就想,让他死去赎罪吧。
将他打入十八层地狱,日日扒皮抽筋,汤镬惩罚吧。
今时机已至,不必季秋枫开口问询,岳离商皆会坦言。
可说来话长,又该从何处开始呢?
岳离商瞥到了季秋枫大腿处的那道鱼纹烙疤,眉头不由皱了一下:“…身处这样污浊肮脏的尘世,舅舅恨过吗?”
季秋枫虽然没开口,但答案是肯定的。
恨叙永岳府家破人亡,恨沉鱼监牢暗无天日,恨仙境之中豺狼环伺。
恨道貌岸然者众,恨命运不由人,恨妖邪遍地,恨自己无能为力。
只好粉身碎骨以殉,将身躯,将魂灵撕裂,全部奉上。
季秋枫恨的方式,不是报复无辜之人,是明知诸多恶邪却漠然旁观。岳离商不同,他恨的方式是睚眦必报,是除之后快,累及无辜尘世他也不在乎。
岳离商摸了一下那道疤,指腹摩挲片刻,把被子扯过盖在两人身上。
“舅舅不是想知道,我为何能够跨越时空,来到这里吗?”
“虽有禁术残卷在手,毕竟只是断篇残句。若无人先一步范例登顶,后继者再厉害也难比肩同齐。”
季秋枫骨化形销后,那个暗夜长存的尘世有了一个新名字——永乐无忧。
那个人倾数十年心血,终于创成了一个长乐盛世,除却魂飞魄散湮入尘埃的,无论妖魔人仙,都做无忧无惧的木偶。再无争执与血流,奸诈与欺骗。
“夙愿得偿,但人总是不满足。喜欢暗夜的人,容不下分毫昼亮之色,他们只会觉得刺眼。”
季秋枫的目光始终在岳离商脸上,他捕捉到一个关键信息,立马问道:“…那个范例登顶者,是谁?”
岳离商毫无隐瞒,道:“玉引飞霜,江为寒。”
仅凭对苍南长老的恨意,季秋枫也很乐见玉引飞霜做那个隐匿的祸患,因为他恶心變態的师尊就是为了江为寒才行诸多恶事。
不然,其座下八个徒弟不会遭受迫害,魔灵不会打入岳离商体内。说不定岳离商就能正经的修习术法,免受那么多无妄之灾。
主观臆断不尽可取,季秋枫便趁机刨根问底:“有穷天隐室之中,你说过施此禁术需要献祭肉身,先驱者尚且不论,肉身湮灭,又如何保证魂灵不朽投入己身?倘若非献祭肉身这一条可行,那你呢?又是如何撕裂时空?郑旁阿又如何来到这里?”
“舅舅慧眼如炬,我自不会有所隐瞒。”岳离商用那只包扎过的手去拉他,两人距离瞬间拉进。
两人盖在被子下,此刻皆是赤露躯体,季秋枫考虑好片刻才没有立马起身穿好衣衫再听人讲话。
“舅舅疑虑之处,正是我要说的。此禁术还有一则限制条件,便是两个时空必须由同一人施为才能再次打开,古往今来从未有人能够做到。”
“施术者献祭肉身,魂灵自可偷渡到另外的尘世。只要落到同一具躯壳中,谁又清楚底下的魂灵是否如一呢?”
就如同先前两人互换壳子,只要足够了解彼此的生活习性,佯装对方只是小菜一碟。
夺占躯壳无非两类情况,要么以强凌弱,要么厮杀不休。其余例外大抵如郑旁阿这种,他亲手了结那个满手血腥的自己,将魂灵与这个尘世的自己相融合。
特例却是万中无几,有些人只能舍弃魂灵,换一个赎罪的机会。
“墨渊净明乃造福万民之举,民众因眼见大师而深信不疑,故制百衲衣以拜谢。别人不知,大师心中却如明镜,功不在他,千恩万谢概不敢受。”
岳离商讲的这个例子倒是一下子拨云散雾破除迷津,叫季秋枫想起许多原本混不在意细微末节。
狐那伽乃开山祖师,座下两徒分别是苍南长老与玉引飞霜。自江为寒替苍南长老挡了那一剑,后便有苍南长老走火入魔豢养魔灵。
座下的八个徒弟都受其戕害,只有季秋枫以命搏出了一条生路。
十多年来看似风平浪静的过去,因皇族之乱下界动荡不安,许多少年都是沉鱼监牢的幸存者,碧海生能救的只是一部分。
时间推前,或许比他们所知更早。更有可能,从苍南长老拜入师门就已开始。看起来是季秋枫反杀其师得获生路,其实狐那伽早已偷梁换柱,夺占玉引飞霜的躯体。
幽居一隅,暗地里推波助澜,一切过往都在以更快地速度,更猛烈地方式重演。
其中自然少不了魔祖岳离商的贡献,那个人在等,他同样如此。
这具残躯时日无多,只有亲手将年少的自己推向刑台,剖挖心脏,才能换取那颗涤去浊尘的心。状告于清正殿,罪加一等是为此,捏碎少年的心脏也是为此。
一切过往,心思都该坦言,但是他实在不甘。为什么这个人这样偏心呢?那个尘世偏心他人,这个尘世偏心少年的自己。
季秋枫待那个废物实在好,罗子烧这样恶心的玩意儿也与他共享。
思至此处,岳离商重重的掐了一下季秋枫的大腿,突如其来的刺痛叫季秋枫皱起眉,飞个白眼过去:“……挨一巴掌还不够吗?”
这个阴晴不定的男人由掐变作了摸,几乎要把季秋枫腿间那个鱼纹烙疤摸出花样。除了这里,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