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说不出话了?
我的身体晃了晃,踉跄着退了两步。
那壮硕的人影并未迫近,只是用一双红色眼睛冷冷地看着我。视线下移,他手中握着一柄覆了血的短匕。
血?好多血。
我的胸口是濡湿、温热的,咽喉是空无、冰冷的,好似有什么砭骨的东西风一般掠过了它,又将“冰冷”直接加诸其上,任由其在那处薄薄的皮肉里横冲直撞。我试图用手掌去握住自己断裂的喉口,可那一腔温血实在太多、太满、太滑,滑到我的手掌根本握不住裂口的两端。温度与鲜活从我的指缝向外逃逸,凛风与僵冷自我的表皮填充至里。
我……
我张了张口,没有嗓音,没有气音,在什么也没发不出来。
好狠的一刀,我甚至不能像兰那样苟延残喘出半句遗言。
就这样结束了?我还没……
……好多遗憾。
我放下手。没再去理会喷涌的血,而是用尽全部的力气抬起头,将视线转向那对红眼。
我并不认识这个人,他只会是冲着莲沼诚真……或者行首城来的。从我出门到回返,再到被这个候在门口的陌生人一刀抹了脖子,历时甚至不及一分钟。
那孩子还活着吗?
这个人不会不来检查我的尸体,虽然很不现实,但我依然希望莲沼诚真能够趁此机会,逃出生天。
“啊——”幼童尖锐的惊叫击碎了不切实际的幻想。我泄了气,眼前一黑便闷头栽倒了下去,手指所及温热又黏腻,是一泊正在变冷的血。
哈哈……杀人者人恒杀之。
血啊,血。
————
“不堪一击。”
肤色黝黑的男人喘息着撇了撇嘴,目光却依旧锁定于血泊中的那道人影,耳边响起的孩童尖叫则被他完全忽略了过去。
父亲交代过,真正的目标是这年轻忍者,能杀掉最好,若实在杀不掉,试探出个深浅也是值得的。至于这小猪崽,带走也好,杀掉也好,挂在城头找些乐子也好,总归是用来做幌子的。
不能让行首城安稳下来,不能让城主的权力平稳让渡,不能让白川源御净有喘息之机。
父亲说过的话,他通通记在心里。
看向身后尖叫哭泣的幼童,他眯起双眼,直白地下达命令:“过来。”
“你走开!!!你说话不算话!!!”
“我不杀你,你只要——”
一声脆响,一只瓷杯碎在距离他一步之遥的地面上。
男人的脸色倏地阴沉下去,微凸的眼睛嵌在圆盘似的的面庞上,好似一头露出獠牙的野彘。他盯着慌乱到无以复加、大声哭泣,却还是努力将掌中瓷杯投掷过来的幼童,像是在盯着一具会喘气的尸体。
“为何?”近乎气声的声音有些困惑,有些压抑,但紧随其后的是被克制的几分狂喜,“但是这样的性子……我有了一个新主意,父亲会喜欢的。”
捉住一名哭泣的幼童不费吹灰之力。他将挣扎个不停的小孩儿丢进血泊里——“咚”的一声……是不是摔得有点重?无所谓,反正这猪崽一点用也没有——而后一脚便碾了上去。
“小猪崽,痛不痛?”他精准地控制着脚上的力气,看着小孩儿因此而艰难地喘息,“你要相信这并非我的本意,要怪就怪你的这位好哥哥太小、太弱、太年轻,身体里的血流光了也只有这么一点点,这么薄薄的一层,而不是一湾血池。他既没法温暖你,也没法拥抱你。”
孩童的挣扎在一瞬间变得剧烈,稚嫩的喉咙发出些许除却哭泣以外的混乱音节,但他说不出话,或许也是不知能说些什么。
男人却不在意这些。他一边碾动着鞋底,将沾上的血液一点一点磨蹭在幼童的锦衣上,一边紧绷着俯下身来,细细观察那沉寂在血泊中的年轻忍者。
几分钟后,他拈起一点血液观察了片刻,才终于放松地直起腰:“这样对待你,他也没有暴起杀人,该是死透了。小猪崽子,你看到了吗?因为你没有履行我们之间的约定,所以我才会出来收尾。‘说话不算话’是你在诬陷我啊!
“你自裁,他就能活,大家都能活;你活,他就得死,所有人也都得死——这样简单的关系,你竟也抱有侥幸吗?也难怪你的家人抛下你,全部逃命去啦。”
男人语气轻快,他咂了咂嘴,再次抬起手掌时,有破碎的瓷片叮叮当当地洒落在幼童的掌边。
“还想活命吗?也很简单的。”
他撤回踩在幼童身上的脚掌。
“只要你用这些东西亲手割下这位好哥哥的脑袋,我包你全须全尾地离开行首城,去到一个崭新的好地方。你可以在那里快乐地生活到死。”
孩童挣扎了几下,终于乱糟糟地翻身坐了起来。血液沾染了他大半的衣物,又将那原本白皙稚嫩的面庞糊成了血糊糊的一团。他的面色一时是辨不明的,却有眼泪在满是血污的颊上涤出两道曲折的小径。
他抹了一把眼泪,拣拾了形状最为锐利的一片瓷握在掌中,而后低头看了看血泊之中毫无声息的年轻忍者,又抬头看了看兴味地注视着自己的黑皮大汉,最后才侧过脸去,看向了空无一物的窗外。
“看什么呢?我能进来,自然有我自己的门路,”男人嗤笑一声,“我劝你老实一点,别再拖延时间。”
“……我不会,你指给我看。”小孩抽抽搭搭地吸着鼻子。
“废物,”男人瞟他一眼,探身向那尸首的脖颈指去,“从这里,划个圈到这里,然后一点点地割进去,也可以从我斩出这道伤开始,倘若遇到骨——”
他的声音忽然顿住,目光的焦点也从那了无生息的忍者身上转移,而后……
第一次定在了那双总是在流泪的眼睛上。
它们又在流泪了。
不知怎的,高壮的男人仿佛能够感受到那几滴眼泪的热度……或许是因为尖锐的瓷片已经卡在了他的肋下——他已经在流血了。
刺肤之痛,不过尔尔……吗?
血液的猩红烙在他的眼底,仿佛细小的电流般一下一下地触动着他超敏的神经。
痛吗?一般。
可他想吐。
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是不是——
——一定是,否则这该死的猪崽子为什么——凭什么——胆敢,向他反抗!?
就凭他手中那可笑的破烂瓷片吗!?
男人几欲嗜人的注视如芒在背,莲沼诚真却并未向他投入半分在意,而只是默默咬紧了牙,用力旋转着掌中的瓷片,意图突破那尚未为他所理解的坚硬防线,让这尖锐的东西一路捅进眼前人柔软的身体里去。
“倘若遇到骨头,就转向避开。因为你做不到。”
男人猩红着眼睛,突兀地大笑起来,下半张脸的所有肌肉亦随之被一同调动着堆砌成一幅异常浮夸的笑脸。末了,他竟冲着莲沼诚真扬了扬下巴:“莲沼诚真,你不想活啦?”
倘若莲沼诚真在此刻抬头,想来会被男人额头跳动的青筋惊得再落几滴眼泪,可他并没有抬头。
“不想了。”
他将掌中碎瓷斜向下拉,在来者浮夸的皮囊上撕出一道长长的裂口。瓷片锋锐的边缘斜着切入人类柔软的肌肤,红色的血珠儿缓缓地渗透出来,好似母亲那条在着急忙慌地收拾首饰时不慎扯散了的红珊瑚链子。那时他从脚边拾起散落的珊瑚珠递给母亲,手却被一巴掌拍开了。
“那就去死。”
莲沼诚真似乎听到了风声,但他已经不再害怕了。他只是条件反射地攥紧拳头,闭上双眼,等待那一道会将他的身体撕扯得粉碎的罡风。
不要痛不要痛不要痛不要痛……
父亲交代我的,我做到了,可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做到。自己想做的也没有做到。
没能和狐狸哥哥成为朋友,没能从药师老师那里学到作为一方领主所应当拥有的知识和手段,白兔子的杯子也亲手摔碎了。
父亲。
母亲。
兄长。
姊姊。
……我才不是被抛下的孩子。
——————
“侍从的人数不对?”阳一又一次向渡边平步确认。
“内务那边清点过几次,昨日那一批里的确少了两个人。进去二十七人,出来二十五人,这少的一男一女是去了哪里呢?”
渡边平步摊了摊手。
“就算是不长眼睛触了谁的霉头被打杀了,也该事后向内务通个气。主事的是个老人,今日头一次向我诉了好些时间的苦,说是就没见过这样儿的。”
“转告那位内务的主事,就说我们不会随意打杀侍者,更不会随意把女子抢去做姬妾……男子也不会。让他安心做事,不要整日幻想这些有的没的。”
阳一叹了口气。
“至于那个人,是该好好查,牵扯到人命就不是小事。好在现在天守阁已经完成了基本的修缮工作,来往的人并不多,做起事来也不算麻烦,这差事交给你去做如何?”
渡边平步的第一反应是扭头看了看从一开始就坐在一旁翻阅账本的药师野乃宇,见其不发一言毫无反对之意,才眼睛一亮应承下来,声称会将差事尽力办好。他将这两人的意图看得分明,也乐于顺着杆子爬上去。
“牵扯到人命就不是小事了”……噗。
哪怕是那位黑色的狐狸,说出这句话也只会让他忍俊不禁,遑论它是从阳一口中说出来的,遑论它是说给自己听的——自己从前可从未在意过亲朋故旧以外的人命,而让他十分确定、肯定的是,关于这一点,面前的两名忍者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唉,到底都是些什么人在做城主啊。
渡边平步垂下双眼,再抬起头时又是那幅谦和的模样。
眼下的局面还是要继续着力于自保,多余的都要以后再说。好在现在情况不错,阳一和药师愿意把事情交给他做,本身就是在释放友善的信号——他们并不打算让自己占着城主的名号吃白食。
这两人要借“城主”的名号去做事,自己也要掌握部分权力以获取安全感。通过这种方式来试探着实现权力的共享与让渡,未尝不是一种各取所需。
渡边平步清了清喉咙,面上适时地表现出些许欣喜:“那……”
紧接着,他的思维与声音都被一声突如其来的巨响吞没了。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以前,一个温暖而柔软的怀抱已将他拥入怀中。天地刹那倒转,他茫然地抬头,入目便是伴随着坍塌飞扬迸溅起来的木屑与尘埃。
站在那里的是……黑狐?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不是应该在楼上——
“稳固结构!别让这里塌了,不然局面就难以收拾了!”冷静的女声紧贴着他的耳畔响起。
回应的是一句脏话,且听上去又惊又怒,但那声音的主人还是果断抛弃了经由多日训练才得来的看得过去的伪装,与他那几个哑巴小弟一同以一种堪称恐怖的反应速度和让人看不明白的忍者手段稳固住了上一层又或是两层的楼板,止住了可能发生的进一步坍塌。
渡边平步这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以为自己的声音会发颤,可耳朵捕捉到的只有异常的冷静:“发生了什么?”
护着他的药师野乃宇并未立刻回答,而是死死地盯着坍塌下来的“战场”,过了几息才答道:“看起来是你的目标自己跳出来了。”
她垂下眼睛,镜片背后的眸中有些难以辨明的风暴:“而且还做了件大事。”
大事?
渡边平步眨了眨眼。在他思索清楚以前,几点灼热点在了他的面颊上。
“这是……”他伸手摸了摸。
“血。”药师野乃宇言简意赅地答道,又在余光扫过他沾了血的指腹时轻“咦”了一声,仿佛见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
“是谁的血?这——嘶!”渡边平步话音未落便变了脸色,猛地甩起手来,然而任凭他将手甩出残影,那些沾染在他指腹与面颊上的点点血斑也无半分脱落或飞出的迹象。它们只是自顾自地升温、沸腾,不平静的表面反射出超常的鲜红且明艳的光。
这骇人的高温要怎样才能停下?会在皮肉上燃烧起来吗,还是会如沸水一般四处迸溅?
就在渡边平步大脑一片空白,认为自己将要被几滴血烧穿骨头抑或是直接炸成灰烬时,那摇曳颤抖个不停、几乎要被他冠以“酷刑”之名的恐怖血液却倏而变得平静、稳定。
它们凝聚、滚落,闪耀着火焰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