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选择他们。”白说道。

谢明流放下筷子。玉箸与银盘敲击，发出清脆的声响。

书房中安静到有种不祥的意味。

白在沉默中再度开口。

“我不要你身上的宝物了。请你免了他们的佃租，开仓救济。”

谢明流深深地看着她。他刚刚夹起的糕点并没有入口，掉落在地上，精致捏成的花瓣形状被磕得散开一地。

他的目光，从白衣少女的身上，缓缓下移，到了地上碎裂的漂亮点心上。

然后，忽地一声嗤笑。

“是因为，书生和城守的那番交谈么。”贵胄少年淡淡开口。

白目光苦涩。

“城守府里，竟然有你的人。”她道。

“平川城里，到处是我的人。”少年抬眼，淡淡瞥了一眼少女，在她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上微微一顿。

“你还是坐下说吧。你看上去马上要死了。”他面无表情地开口。

白没有动。

谢明流嘴角扯了扯：“死人是没法和我谈条件的。”

沉默片刻后，少女迈步跨进了门槛，在书房的客座上坐下。

“首先，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误解，我要告诉你。”少年托着精致的侧颊，卷曲的黑发垂在其指侧，神色淡漠，“即使他们真的去了京城，找上那位韩相——”

他从鼻腔中发出一声冰冷的嘲笑。

“我也不在乎。”

谢明流用另一只手，慢慢阖上身前的文书。

“那位姓韩的宰相，自诩以律治天下。而谢家每一笔交易，都有签字画押；每一种动作，都合乎启朝律法。”

他慢条斯理地开口：“即使是韩相亲临，也找不出半点差错。什么加征，偷税，占田，养兵——这些名目，是用来约束一般的豪族，对世家……尤其是，对我谢家……毫无意义。”

谢明流的话语很是平静：“蝼蚁之辈，岂能撼动天骄。可笑不自量。”

白慢慢垂下眼。

“谢明流。”她突然唤他。

少年目光微动。

“你还很年轻。”她轻声道，“你不知道，这个世界上……”

她的话被骤然打断了。

“别一副长辈的样子说教。”少年拧着眉，“你身怀异术，却落魄到这个地步，有什么资格教训我？”

白衣少女却很轻地笑了一下。

“正因为我落魄到这个地步，所以你才应该相信我的话。”

她抚摸着自己白布包裹的左手。

“这世间所有的抢夺，不管出于何种原因，不管冠上何种名目，都会遭到反噬。不论你是怎样的天骄，都一样。”

谢明流面皮逐渐绷紧，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一下。

白看着他：“回头吧。”

她眉目温和，而怅然：“趁你还能回头。”

谢明流神色冷了下来。

“你还是先管好你自己吧。”他瞥了一眼她的左手，“放弃我身上的宝物，你必死无疑吧。”

白没有说话。

谢明流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慢慢抱起双臂，侧着头，盯着白衣少女。

“我真是无法理解你。”他的话语中有着真实的困惑，“为了那些跟你毫不相干的人，宁愿去死。”

白没有抬头，而是望着自己的手。

“他们不是与我毫不相干的人。”她轻声道，“这世上的每个人，都和我有关。不论是你，还是他们。”

说完，她慢慢站了起来，朝门外走去。

“……喂。”谢明流在身后喊住她。

他声音有些干涩：“你当真……要这么选择？”

白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只是点了点头。

她乌发凌乱，白衣皱巴，总是低着头发呆，但脊背却从来挺直。

谢明流望着她的脊背，神色难明。

没有回头的少女，低声开口：“你会实现你的承诺，对吧？”

谢明流慢慢闭上了眼睛。

屋内沉寂蔓延，而屋外，沉沉的黑云几乎已经迫近地面。

白已经迈出了门外。

身后传来少年轻轻的声音：“你要去哪里。”

白想了想。

“先跟人道个别。”她挠着脑袋，披散的长发更加凌乱，“然后，我想送书生去京城。”

她很轻地笑了一下。

“虽然我没准比他更早死在路上。但是……”

少女仰起头，望着被乌云遮蔽的天空。

“如果那是他死也要做的事，即使不能完成，即使没有结果——我也想，送他一程。”

兽园里，白找到了长青。

对方提着生肉桶，态度依然冷漠，对白衣少女视而不见。

白不以为忤，在他擦肩而过时拽住他的衣角：“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演练啦，你就看看嘛。”

身着粗布劲装的少年顿住了。

他侧过头，皱起眉，铁灰色的眸子犹如鹰隼，攫住了她。

“你又，搞，什么。”他慢慢开口，仿佛很是不高兴。

白却没回答，抽出少年腰间挂着的、割生肉的匕首。

那是一把再普通不过的匕首，在她手上却绽放出最美丽的刀光。

她挥舞着手中的匕首，明明是对敌时危险的短兵，但她却不快也不慢，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让人视线不由自主就被这种韵律所吸引，直至被刀光吞没。

这是她为他演练过无数次的招式。

长青拧着眉，盯着她，看她手中短刃割开空气。

刀光寒烁，漾开一轮满月。

站定之后，白将匕首归入长青腰间鞘中，转身走了。

却被少年一把拽住手腕。

白侧身，眼含疑问。

“……”长青似乎很不习惯，顿了顿，方嘶哑地开口，“你，你，怎么，回，回事。”

白望着口吃少年铁灰色的眼睛。

她突然道：“记得保护眼睛。不舒服的时候就闭上眼，看不清的时候就去听。风的声音，会告诉你很多事。”

长青拧眉：“什么——”

他还没说完，白忽然道。

“差点忘了一件事。”

少女抽出手，咬破自己的指尖，轻轻在他额上一点。

少年肤色黝黑的额头，多了一丝血迹，像是某种咒符——但那血迹又迅速没入肌肤。

白的动作很快，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便收回了手。

白衣少女，朝黑衣少年笑了笑。

那是极为清澈纯净、不见阴霾的笑容，甚至眼底深处，有一丝释然。

她好像很高兴，很满足。

长青愣住了。

等他迟疑地抬手摸上额头，想询问那笑容的由来，少女却已经走了。

藏书阁，十二层高楼上。

“这几株泡水喝就行，其他的你要不还是煮煮。”白在桌子上摊开洗净的野草，奇形怪状的植株湿漉漉地闪着光，“虽然这附近没什么灵气，草木灵气也少……但这些，已经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了。”

畸人皱着眉：“你哪来的这种东西？”

白笑了笑：“在遇到谢少爷之前，在山里乱走的时候。”

沈天弃眉头蹙得更紧了。

“为何给我？”他看了一眼她被布包裹的左手，“你不该留着自己用么。”

白挠了挠头：“用不上了。”

她想了想：“你还是要多活动。就算你真的不想出门晒太阳，也可以在这里活动一下筋骨。我教你一套简单的养生功法吧——”

少女正要拉开架势，却被迫停了下来。

沈天弃攥住了她的手腕。

畸人青白脸上，如寒潭鬼火般的眸子死死盯着她：“你要做什么？”

白愣了愣，正要说什么，男人却沉下脸：“别糊弄我。”

他眼神锐利如刀，在她脸上最细微的角落逡巡，最终凝成一句推测：“你放弃了——你的计划？”

白望着他。

她安静一瞬，露出一个坦然的笑容。

“嗯。我放弃了。”她轻快地开口。

畸人抓着她的手，却越攥越紧。

“很久很久以前……我已经犯过大错。我不能再错一次了。”少女凝望着他，认真地开口，“这是我绝对不能选错的抉择。”

沈天弃呼吸有些急促。

他眸中黑沉，隐隐带着细碎的闪光，似乎想要说什么，却一次次欲言又止。

忽然，一阵脚步声打破了沉寂。

两人都是一怔，望向常年没有声响的——这藏书阁中央的楼梯。

那人很快现出了身形。

黑发微微卷曲、扎成一束搭在肩头的美貌少年，微微喘着粗气。

爬了十二层高楼的少年，眉目依旧精致，眼神却如刀，冷冷地睨向畸人。

畸人沉默了一会，最终还是放开了手。

谢明流望向少女。

他眼中刚刚对畸人浮现的轻蔑之色褪去，变成了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

他低声道：“跟我出去。”

白衣少女有些茫然，看向沈天弃。畸人没有看她，只是目光幽幽地盯着桌上的灵草。

谢明流已经转身，又走向了楼梯。

白迟疑了一会，还是跟了上去。

十二层楼阁，二十四段楼梯。谢明流大步走在前面，下楼梯的步履飞快，但也走了相当久。

白跟在他身后，发现谢明流一直将她带回了他的宅院。

她有些迟疑地停下了脚步，问：“有什么事？”

一直走在前面、说了那句话以后就再没吱声的小少爷，也停了下来。

他背对着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

过了许久——久到白神色愈加困惑，才传来少年低沉而冰冷的声音。

“算我认输。”

白看着他的背影，神色不可谓不惊讶。

谢明流慢慢地侧身，彻底转过来，看着她。

他面容漂亮，神色却仍然冰冷，吐出的话语也硬邦邦：“我确实无法理解你。但是，庆幸吧——我好像，还算在乎你。”

白张了张嘴，表情有些动容，也有些复杂。

“胃里的宝物会给你，今年的税也可以免了。开仓，看情况。”谢明流走到她身前，拽着她的右手，“不过，都要等明天继位典礼结束后。”

他拉着怔住的少女，将其拉到了他院子里，他的卧房。

谢明流直接破门而入，拽着少女进去，把还没反应过来的白一把按到了床上。

白瞪大了眼睛，挥开他的手，坐了起来，却听少年冷嗤一声：“别瞎想，现在没这精力。”

看着表情复杂起来的白衣少女，谢明流收回手，抱着臂，冷冷道：“你有没有照过镜子，看过自己的脸色？”

白愣了愣。

“晚上除了给我守夜之外，你也从来不睡觉。白天更是到处乱跑。”谢明流神色冰冷，“怎么，自诩是异人，就自以为是铁打的？”

他走到卧房一旁的小桌子上，拿起茶壶，开始倒茶。

白坐在床上，缓慢地眨了眨眼。

“你……关心我？”这意料之外的发展、突如其来的温情，让白衣少女一脸茫然地问出了这句话。

谢明流冷淡地开口：“你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别想给我剖胃取物。允许你取走宝物的最底线条件，就是我不能出事。”

他将手中温热的茶水，递到她面前。

白愣了愣，本能地接过，问道：“这是什么？”

她嗅了嗅。

“……安神茶。”谢明流垂着眼，淡淡道，“我近日太忙，睡不好，屋里常备着。”

白看到他眼下的青黑：“这样啊。”

她啜了一口。虽然不食五谷，但是这茶却着实适口，温度也正好。

不知不觉，她将一杯茶喝完了。

捧着尚留余温的茶盏，白小声开口：“那也是我的最底线。”

“什么？”谢明流似乎在发呆，怔了一下，才回答。

“我从没想过伤害你。”白看着他，轻声道。

谢明流微微一颤。他退了一步，深呼吸了一下，才应了一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