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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二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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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你免除佃租,开仓救济。”

露天的温泉弥漫着淡淡的硫磺味道,蒸汽氤氲,与燃烧的香料气味融合在一起,沁人心脾。

倚靠在温泉石旁的少年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你就不能等我沐浴完毕?”他缓缓开口,语调责备,却又带着点莫可奈何的意味。

近百颗夜明珠点缀在池畔,柔和的珠光映出少年白皙光洁、挺拔强韧的身躯。微微卷曲的黑发被水打湿,色泽浓丽,贴在他精致至极的白玉般的侧颊,对比鲜明得惊心动魄。

“难得没下雨,在这放松一下,你就来吵我。”谢明流斜斜睨了池边的白衣少女一眼,哼了一声,“也就你敢在这个时候闯进来。”

白垂下眼。

“我本不想打扰你沐浴。但是,江湾村的人们,快要活不下去了。”

她轻声解释着村里的情况,包括连连的暴雨、荒芜的稻田,饥饿困穷的农民,以及残暴狞恶的收租人。

谢明流淡淡听着,时不时慢慢撩水,慢条斯理地擦洗,一直没有吭声。

等白衣少女说完,他才淡淡道:“过来。”

白微怔。

谢明流回头,瞥了她一眼,又移开视线:“替我更衣。”

“……帮你穿衣服,你能帮他们吗?”

少年的声音冷了下来:“你在跟我谈条件?”

隐约察觉到少年不太高兴,白犹豫了一会,走到池水旁。

赤裸的少年站起身来,少女迅速移开视线。

谢明流笑了一声。

“谢家哪个侍女都比你淡定。”尽管说着类似嫌弃的话语,但是他语调揶揄,原先隐约的不快好像也消失了。

白垂着眼,在旁边横木衣架上随手扯了一件,笨拙地将其快速罩到少年头上,然后一把将他裹了一圈。

她松了口气,却看到少年面无表情的脸。

他额角隐隐有青筋跳动,声音里满是忍耐:“我身上都是水,你直接给我穿外袍?”

白愣了愣,迟疑地看了下四周:“要……先擦擦吗?”

谢明流深吸一口气,指着一件看起来就柔软吸水的宽大袍子:“先穿浴袍。”

“抱歉,我不知道这些。”白走过去,取下袍子,讷讷开口,“我一直……过得很粗糙。”

身后安静了片刻。

过了会,赤足踩在地上的轻微脚步声响起。

一双带着水气、温热强健的手臂,从身后轻轻扣住了她的腰。

“都跟你说过了,让你别管乱七八糟的事。”贵族少年脸埋在她的发间,低声道,“老实呆在谢府,你要什么,就有什么。”

白站得笔直,一动不动。

过了会,她开口了。

“要什么,有什么——怎么做到呢?”她的声音有些涩然,“靠抢吗?”

谢明流缓缓直起身。

他拧着眉,眼眸微眯:“你在说什么?”

白伸手掰开少年扣在她腰间的手臂,回身,直视着他。

她的眸光纯黑,清亮,定定地望着他。

“你胃里的宝物,是你父亲,从一个农户——一个弱书生那里抢来的吗?”

谢明流脸色有些沉:“你听谁说的。”

白没有回答。

她闭了闭眼:“上次在你家地底的府库里,你说,万幸领地中有农户献上宝物,你才捡回一条命。”

“我当时没有想明白,只觉得哪里不对。现在我才意识到问题所在。那个东西的样子,根本不像是宝物。如果不知道它的价值,不可能将其送给大人物。而如果知道它的价值……谁会愿意无偿送出这样的宝物?”

少女声音清冷,有如玉石相击,将原本暧昧氤氲的气氛,砸得粉碎:“我为了和你交易,做出了付出重大代价的准备。但我没想到,谢家夺取它的手段——”

谢明流打断了她,声音极为低沉:“你是说,我是个强盗?”

白抿了抿唇,方道:“是你的父亲——”

“谢家把土地租给他们耕种,本来就需要他们上贡揽田!”谢明流眉目冷厉,再度打断了她,“田地有限,农户却多,不上贡物品,凭什么把田租给他们,而不是别人!如果你没有常识,就去多问问,有种普天之下都有的规矩,叫作献纳!”

他呼吸有些急促,许久才平复下来。

“贪婪浅薄,愚蠢弱小。却总是腆着脸,总觉得世间都是欠了自己的,所有人都应该让着他们。”少年冷笑,“这就是小民。我劝你,别被他们骗了。”

空旷的露天浴池,一片寂静。

白紧紧攥着手中柔软的浴袍,沉默。

过了会,她轻声开口。

“我不知道你说的贪婪浅薄,愚蠢弱小,指的是什么。我只问你,你的父亲,强行抢走了别人的传家宝,连一个铜板都没给他,让他的妻子活活饿死了——这是真的吗?”

“我都说了那是正常的献纳!”少年怒意勃然,湿透的华服衬着俊秀容貌,气势令人心惊。

白衣少女低下了头。她乌发散乱,白衣今天被雨淋湿,如今又干结成块,看上去狼狈不堪。

但她开口的声音,依旧轻而无惧。

“谢家也正常地打断了他的脊骨,让他下半辈子只能做个瘫痪的废人吗?”她问道。

谢明流沉默许久,然后,忽地一声冷笑。

“看来,就算我拿出田契也没用。”他傲然抬起头,漂亮的眉眼间一片凛冽,“你也不关心这些刁民闹了什么事,是不是自讨苦吃。你只是向着这些,这些……”

他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竟然有些卡壳。

白左臂揽着浴袍,有些疲惫地用右手揉了揉额心:“我相信你能拿出契约。但你觉得这个契约本身,合理吗?公平吗?”

谢明流死死盯着她,神色有些古怪。

“合理,公平。”他嗤笑起来,猫儿般的眼瞳微眯,神色倨傲,“你告诉我。世代贫寒的农户,靠什么得到的那宝物。纵使是他祖上传下来,那又如何?他祖上不也是捡来,偷来,骗来,抢来!他就配拿着它吗!”

白沉默了。

她垂着头,表情沉在阴影里,看不分明。

少年嘴角微勾,表情嘲讽,却带着胜利的愉快之色。

却听少女低低地开口。

“你说的或许有道理。”她慢慢道,“但我突然好奇一件事……谢家三百年前,发迹之时,你的祖上,又是用的什么手段,获得了这么多财富呢?”

她抬起脸,却没有看他,而是望着一眼望不到围墙的庞大谢府,以及视线不可及的、连绵不绝的山林与平野——

“你们谢家,配占有这么多土地吗?”

夜风静谧地吹过,寒气与浴池中温暖的水气相撞,骤然腾起大片氤氲的水雾。

而谢明流的神色已经变了。

少年脸上的怒意渐渐空白,他直直盯着少女,声音有些沙哑:“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白用右手,缓缓抖开左臂揽着的浴袍,想给少年披上。

她只有右手能动,动作笨拙,神色却寂静,甚至有些落寞。

“这世间所有的抢夺,不管冠以何种名目,都会遭到反噬。”她轻声道,“我只是不希望,你跟我犯下一样的错。”

谢明流的视线,从她清美而带着倦色的面庞,移到她垂在身侧的左手。

他突然抓住她的手,将她广袖猛然捋起,褪至肩膀。

这是近乎孟浪且粗鲁的动作,但是少年却只是盯着她的手臂。

她肩头以下,整条左臂,皮肤都已透明。

“……我记得你说过,这种异变,是因为身体里残余的力量,已经无法支撑住日常的消耗。”谢明流轻笑一声,“从一开始只到手腕,到现在蔓延到肩膀。”

他低声道:“你还有多久日子?”

白没有回答。

眉眼精致的少年忽然笑了笑。

“可以啊。”他悠然道,“既然你这般清高仁慈,那我成全你。”

“我可以免了他们的租。要开仓救济,也可以。”谢明流低着头,慢慢地整理衣襟,潮湿的外袍贴在他身上,他却仿佛毫无所觉。

“但那样的话,你要的东西,我就不会给你。”

少年抬眼,漂亮的眼型弯成锋锐的弧度。

“做个选择吧。他们的粮食,和你的命——二选一。”

白愣住了。

“后天就是我的继位典礼。我给你一天的时间——也是你最后的机会。”谢明流从她手里扯过浴袍,轻声道,“好好想想。”

少年猛然展臂,直接将浴袍罩在身上,赤足大步离开。

留下一地狼藉的水痕。

白在藏书阁顶坐了一夜。

她没有再去守在谢明流的卧房屋顶——她看到少年安排了其他护卫,将他的院子密不透风地看守了起来。

她无处可去,也不想回那个房间,只能坐在高高的藏书阁顶,抱着膝发呆。

无雨无风,无星无月的长夜,本该无比漫长。

但等她从恍惚中回神,却发现天已经亮了。

身下的藏书阁传来轻微的动静。

十二层的窗,被打开了。

沈天弃打开窗,深深吸了一口清晨的空气,望了一眼乌云密布的天空,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

“这雨也太多了。”他自言自语,伸臂揉了下肩膀,严重佝偻的身躯发出骨骼的脆响。

忽然,一个白色的身影乍然出现在窗外。

他骇了一跳,猛然后退,却在发现来人是谁时,脸色一黑。

畸人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白衣少女跃进屋内。

沈天弃本来要斥责她这般突兀的行径,却突然停下来,皱眉看了她一会。

少女低垂着脸,乌发若流泉披散,一言不发。

一块干净的布巾被扔到白衣少女怀里。

白抬头,畸人转开头,冷冷道:“擦擦你头发上的霜。”

少女轻声道谢,慢慢地擦拭着自己的头发,只是动作越来越慢。

最终她的动作完全停住,色泽浅淡的唇轻启:“为什么会有献纳?”

沈天弃顿住,回头看她。

白也盯着畸人,纯黑的眸中是清澈的茫然:“为什么农民辛苦种田,却要把七成的收获交给谢家,还要给谢家送礼?为什么会有这么荒唐的规矩?”

“而且荒年没有收成的时候也要交租,欠下的租还会利滚利,根本还不起……为什么?”

“我想不明白啊。”少女喃喃开口,“我想了一晚上,怎么也想不明白。就因为谢家有土地吗?但是谢家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土地?谢家三百年,三百年里他们到底做了什么呢?”

她眼巴巴地望着畸人,眼里是想要得到解答的期冀:“你懂的很多,你能不能告诉我?”

沈天弃面容有些紧绷,低声道:“别问了。”

少女怔了怔:“可是……这不是很奇怪吗?难道这是正常的?难道……天下都是这样?”

沈宁垂着眼,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攥紧,却始终不开口。

白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你说谢家是五世家之首。那其他的世家,是不是也是这样?拥有那么多那么多的土地和财富,可以轻而易举地,让……”

她难过地垂下眼:“让普通人,活得生不如死。”

“沈。”白衣少女向他走了几步,“你是我近来遇到的最聪明的人。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天下会变成……”

“我都说别问了!”伴随着一声厉喝,白伸出的手,被畸人啪地打开。

白衣少女呆住了。

沈天弃浑身颤抖,声音也在颤抖。

“我没有办法……这世道,健全之人都无法养活自己,何况我这个畸人……是我无骨,无耻,无能……不要问我。”

畸人几乎是仓皇地奔进了狭窄迫促的起居房,那个无光的暗室里。

白被打开的手,依旧僵硬在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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