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来一次?这离上回才没过多少时候……这位贵人是?”
斐言没着布衣,但式样也不奢华,实在是通身气派太惹眼,横看竖看都不普通,不怪别人小心翼翼称呼“贵人”。
汉禾搬出前头已经介绍过无数遍的说辞:“婶子别拘礼,他不是哪门子贵人,是我这次出远门路上认识的朋友,也是行商的,同我差不多大,他姓李,您叫他小李就成。”
“哟,和你一个姓啊?”霍大婶奇道。
汉禾愣了愣,随后从眼皮到脚趾一个激灵:“……!”
糟,顺嘴了!
她完全没想起这茬!
怎么办,还能改认哥哥或者改个姓吗?
——好像都不行啊!!
汉禾欲哭无泪,直想呼自己一个大嘴巴子,让你当初非得搞化名,不但要搞,还懒懒懒作作作,那么多姓氏不选非选这个,现在报应来了,被“主人”当场捉“赃”!
霍大婶见她半晌不说话,疑道:“咋啦?一个姓不是挺巧?”
汉禾也不能说这巧合不要也罢,僵着笑磕磕绊绊附和:“啊、哈哈……是,是巧合,就是巧合,我当初听到的时候也吓一跳呢。”
霍大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是吗,巧就是缘分,非亲非故有这种缘分不容易的,得把握住喽。”
她最后一句冲汉禾笑,像在隐晦地提示,汉禾神经高度紧绷,当即明白过来,想辩解,又听霍大婶热情道:“别愣着,进来坐,正好我在弄午饭,一起吃。”
“……”放在往常汉禾肯定是要答应的,可现在她不敢——扎在背上的视线太可怕了!
没错,斐言凝肃许久没理睬周遭的目光忽然浓缩翻倍般威力十足地聚了过来,盯得她直冒冷汗,夸张地说里衣都要给她浸湿了。
汉禾暗暗惋惜错失一顿人间美味,又想,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不就跟你、呸,跟那谁一个姓吗,天下姓这个的多了去了,不是你独一份,别搞得像我强占了你李家族谱似的。
想归想,汉禾到底不敢当着斐言的面这么说,不仅是碍于斐言的威严,还因为她……有点心虚。
“不了婶子,我们……”
汉禾不希望斐言追问,压着心里咚咚不停的打鼓声,正要婉拒霍大婶的邀请,不料一道清凌凌的答复毫无预兆地先她一步响起:“叨扰了,多谢。”
五个字,简短有礼,一锤定音。
斐言就那么往前踏了一步。
汉禾呆若木鸡。
但已经表态的上司进院前特意偏头看她一眼,她再想逃避也无计可施,只好硬着头皮跟上,然后赖着霍大婶缩进灶房,美其名曰“不好白蹭吃喝,帮忙打下手”,实则为了可耻地逃避“审问”。
出乎意料,斐言没阻止,没嘱咐,独成一幅画似的坐在院里喝水。
汉禾不懂了,不懂他为什么要留下,又为什么不提溜她过去老实交代,于是一边发愁一边悄悄透过窗纸朝外瞟,心不在焉地揪掉好几片鲜嫩的菜叶。
“姑奶奶,你再揪咱中午就只能吃白米了。”霍大婶笑她,“想出去陪着就去,光靠眼睛看可套不着如意郎君。”
“谁说我……”汉禾回神反驳,一开口却又觉得根本说不清,指不定越描越黑,便唔唔嗯嗯几下,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
霍大婶以为她不好意思,也往外瞅:“脚下三段骨,面上五分性,我看小李不错,人俊,估摸脾气也不差。”
“才不是,他……”
汉禾脑袋陡然空白,他什么呢?脾气不好吗?
纵然她与李斐言只如昙花一现那样相识过一场,与斐言更谈不上相交很深,但就像当初她相信李斐言能榜上有名,她也相信斐言的性格并不差,甚至大概与李斐言相差无几,除了严肃正经像个老古板外,不动怒,不会任意叱骂,没有下三滥的癖好习惯,待人平正,处事有度,还有些接触愈久才愈发有所觉察的体贴温和。
他的坏脾气不多见。可她见过。
都是因她而起。
尽管如此……
“不是什么?”霍大婶又调笑着问。
汉禾觉得喉咙中哽住一根刺,无法继续大发议论,片刻,再一次飞快地掠过窗纸外那道模糊的身影,垂下头,“没什么,他……的确挺好的。”
她说得很低很低,仿佛不曾张开唇、不曾吐出一个字,不希望被外面那个耳朵尖的谁听见了而来刨根问底,却又似乎不甘心无人听闻,每个音都咬得很慢,希冀可以留下痕迹,因为这是她许久之前就在心中承认过的事实。
于是她自己听见了,霍大婶也听得清晰。
“这有什么可害臊,咱小地方不比你们金贵的人家讲究,姑娘有了心上人是喜事,对我一个外人都说不出口,将来怎么暗示人家登门提亲?晚了被别家女子抢走,悔青肚肠也没用了。”
霍大婶唠唠叨叨,没有催促责备的意味,更多是慈爱,汉禾听着,默默不语,择完菜又去看柴火,添一点或少一点,热气裹着烟尘在她额上熏出一层薄汗,她没管,手指无意识磨着裙衫。
她不想再想斐言,可由不得她不想,这烧火的技巧还是当年李斐言教她的。
他还教了她如何打鱼,如何研墨,如何把米糕做成圆墩墩的一个。虽然都只是口述,他们并没有机会一起做。
做人时他懂得很多,状元及第,衣锦还乡,前路如青云直上,做仙时也不遑多让,业绩美名样样不缺。
不论李斐言还是斐言,终究都是他,一副皮囊、一颗心,都很好。
她才是骗子。
有没有夜明珠她都希望他回来。
那颗夜明珠她很喜欢,不嫌弃,没有扔,现在大约正透过她床榻上枕被的空隙发着莹莹的光润,百年如一。
她愿意和他一起去京城,想穿他说的京城绸缎庄才有卖的流光潋滟的新衣裳,想跟他肩并肩从街头走过巷尾,还想——
或许某日清晨或黄昏,他真会以十颗夜明珠为聘,向她提亲。
而她的答复……
事到如今,这些都不再有任何意义。
斐言想要的,她能给的,只剩下寥寥几句空乏枯涩的话,无味又无用。
饭后汉禾和斐言没有多留,斐言全程没有提出要求或主动出声询问,以至于汉禾仍没猜透他莫名其妙答应这顿饭的缘由。
两人给霍大婶道谢,要转身时霍大婶却忽然拉住汉禾,比平日稍微压着声量,仿佛要说些私密的叮嘱,但实际并没刻意回避斐言,据汉禾估算,隔着这么点距离,大约够斐言把每个字都收入耳中。
“小禾,婶子没孩子,今天给你卖个老。人就这一辈子,难得遇上谁、喜欢谁,得珍惜,日子有一天算一天,都是福气,不到最后先放弃了,将来准会后悔……我家那口子走了七八年,我就恨当初没早点嫁给他,不然兴许现在不会一个人待在这院子里过活。婶子不清楚你和小李有什么事,但婶子是过来人,瞅得出你俩对对方都有那么个意思,有矛盾就尽早解决,别把情分磨没了,拖成祸根……几年了,第一次见你闷头嚼饭不说话,你别怪婶子多嘴。”
汉禾当然不会怪霍大婶,如果她真是人,大概会觉得霍大婶这番好心都是从生命颠簸中体悟总结的肺腑之谈,值得称一句朴实无华的大智慧,而且与李斐言曾对她说的那些话类似,劝人知年惜岁,步步拾路去,莫待老来忆,看取枝头花。
可惜,她不是。
她和他没多少情分,却都有太多的日子,所有与时间有关的道理对他们本就是荒唐词、妄言书。
——既然知道,那她以前怎么就一时想不开信了呢?
汉禾和遇见的村民道别,彻底离开村子之后,慢慢觑向斜前方,斐言走在她斜前方半步,她能看见一点他的侧颜,薄唇轻抿,眼睫略垂,似乎正在思考什么。
汉禾也在思考。
是因为脸?
她色迷心窍所以晕头转向失了智?
要早知今日,她绝对不报考这劳什子仙官,放着家里宽敞阔亮花草遍野的河不住,跑到这偏门僻地来写报告搞管理、还得花精力和凡人协作沟通联络感情?嫌自己过得太舒坦了吗?
见鬼的“生的真实”,她能优哉游哉躺着数星星为什么要累死累活出门务工?
诚然,这些年下来她确实找到了几分身为河伯的自豪喜悦,甚至看着馥水好好地滋养哺育了周围十里八乡的千百生灵,更生出了一股奇异的归属感和成就感,但是、但是……
前提条件是不加班!
加班只能证明“死”的真实!
照这样不到两个时辰溜一个村的效率,她今天少说还得再去两个,嘴皮子都要聊破!
汉禾后悔了,顿觉胸口烦闷更上一层楼,埋着头又落后一些,再次小声嘀咕:“骗子。”
骗子骗子骗子。
一根同源,李斐言说的话做的事,至少有一半责任得算在斐言头上,她勉强把前面那个“大”字去掉……
斐言停住了。
汉禾啪一下黏上嘴:“……”
斐言一点一点回头,接着整个身体转过来,似乎笑了,又似乎气极到无可奈何,眉眼中有一瞬易碎的扭曲:“我是骗子?”
“第二次了,汉禾。”他又说。
第二次就第二次,这么记仇,数着次数要强调什么,事不过三吗?
汉禾可以反问,可以认错道歉打哈哈,祈祷斐言再大发善心放她一马,但斐言声音轻得不成调,其中熟悉的喑哑让她整个身体都沉甸甸,满腹酸疼,呼吸艰涩,两片唇张不开,眼也不敢抬。
缄默宛如天生盲哑。
斐言等不来汉禾反应,攥紧了袖缘,脸色更差。
他本不必在乎。他以为自己能做到不在乎。
可实际,那些未散干净、未及遗忘、属于李斐言的爱念愤怨从来都如尖刃一般深深扎在他心底,浓烈,锋利,幽长,一分不减,犹如昨日。
这是不应该的。
正如现在,他们不该这样僵持不下,谁也不肯给对方一个台阶,不肯翻过这一页,假装相安无事。
三百年,他们原本都控制得很好,却都在今日前功尽弃。
今天发生了许多意外。抑或说,只要他们继续这样朝夕相处下去,“意外”迟早会发生,不是今天这些,还会是别的,横在他们之间的那件事,总归会得出一个结果。
斐言看不见汉禾的神色,只看见她头顶的柔软的发旋,似乎和三百年前无甚差别。他有许久没见过,不太确定。
无从猜测她沉默的意图,斐言只觉心口的异动越发鼓噪,像要拼力突破周身血淋淋的荆棘,去寻找一个唯一存在的慰藉。
汉禾,汉禾——是你做了施施然落入沧海平镜的那粒粟,让海面下的一切溃堤一般天翻地覆扑卷而起,让他失态,让他困恼,那就不能袖手旁观,指责他心狠手辣、咄咄逼人。
孽缘也是缘,情债也是债。
要么割断还清,要么纠缠不解,结局大多如此,二择其一。
无路回头。
“……为什么用那个姓?”
最终,斐言阖了阖目,先道。
也许只是一个姓氏,也许没有另外的暗示或深意——但为什么不是别的?
汉禾可以随口胡诌一个,张王郑武谢周杨,常见和不常见的都行,什么都无所谓,因为都是假的,他都不会纠正、反驳。
唯独是“李”。
那不是他的姓。
神仙是没有姓氏的。
如同汉禾当初留给他的也只有一个遍寻天下而不得的名。他抱着那两个字活了半辈子,临死前希望在地府遇见她,又希望在地府等到她,还猜她是天上仙女,一朝下凡,转眼而去,念着下辈子能与她重逢,他不喝孟婆汤,所以会认出她不衰不改的面容,再找她问个清楚明白,讨债索偿。
可他没去地府,没有下辈子,汉禾也不是仙女下凡,而是水精登天,位列仙官。
他历劫回天升职受贺那一日,是她正衣领印走马上任第一日。
他们在交正殿外一眼认出了彼此。
那一眼恍似初见,超出预料,同时让他们对立惊然。
他久居仙位,冷寂已久,忽然多出一份尘世杂忆,即使短暂渺茫不值一提,心脏密密麻麻的疼痛欣悦也如针刺刀扎,脑海迷蒙,混乱交织,人间一年与天上一天的时序叠移交错,一眼之间,刹那一生,忽逢故人。
仿若一场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