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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糖渍山楂咯!好吃不贵的糖渍山楂咯!”
羊肠小道上,卖糖食的阿婆背着白布缠绕的竹筐吆喝着。
走在前面的陵光神君新奇地动了动鼻子,随后走到阿婆身边掏出几枚铜板说道:“老人家,可以卖给我三份吗?”
阿婆喜滋滋地揭开竹筐上的布缕,从中掏出三串用竹签穿过,亮闪闪挂着糖油的山楂。
“哎哟这孩子。”阿婆盯着神君身后的阿玠,诧异道,“怎么这么年轻就白头啦,比老婆子我还要白得多咧。”
“他、他这是少年白头,天生的。”陵光神君匆忙解释道,哈哈笑着拍拍阿玠的脑袋。
“那还真是可怜啊……”阿婆眼中露出了怜爱的神色,从竹筐里又掏出一块山楂糖塞进阿玠手里,“婆婆多给你一点糖,能养回来吗?”
“当然可以,谢谢阿婆。”阿玠笑着收下了阿婆递过来的糖,塞进嘴里轻尝,立刻被那酸涩清甜的味道弄得腮帮子发疼。
“酸而不涩,肉质甜腻,当属佳品。”阿玠中肯地评价,乐得那阿婆合不拢嘴。
那悬停在阿玠背后的蝴蝶也动了动触角,想尝尝那山楂的滋味。
“这孩子肯定是老天爷钦定的福星,怕来到人间弄丢了才做了个印记。”阿婆慈祥地顺了顺阿玠的发尾,背起竹筐笑呵呵地走了。
“还福星呢,人类总是妄想些不切实际的。”阿玥冲着阿婆的背影翻了个白眼,“要是让她知道你是因为先天鹤妖才长的白头发,恐怕跑得比谁都快吧!”
“我倒是觉得老婆婆人很好啊。”阿玠嚼吧嚼吧嘴里的糖,又被酸了个激灵。
“人家可不觉得你好。”阿玥撇撇嘴,“人类可不会喜欢妖怪。”
“可是……”
“好了好了别吵了,阿玥你也吃一个?我特地买了三个呢。”陵光神君揉了揉太阳穴,试图用山楂糖堵住阿玥喋喋不休的嘴。
可阿玥并不领他的情,拍开神君的手就把那糖果打进了泥水里。
“谁稀罕这些。”
阿玥仰着头走了,跟身后两人拉开好长一段距离。
“这丫头……”神君捂着手叹了口气,转头看向阿玠,“一会儿到了镇上,你可要看紧你阿姊了。”
“放心吧父亲。”阿玠点点头,嘴角沾着一点糖渍,被神君轻柔地抹去。
“还是很担心啊……那丫头的性格,感觉不犯下大错是不会知道悔改的。”他温声摇头说道。
一路无话。
贺玠就这样一路藏匿在包袱里,昏昏欲睡地被带进了两百多年前的陵光小镇上,若不是一只大手突然凭空出现摸进了包里,他可能会一直这样睡下去。
“谁!”
阿玠反应极快地转身护住包,却看见一位皮肤黝黑的青年笑嘻嘻地举起手,冲他挑起眉。
“神君大人,你看我这屏息敛气是不是也够格啦?”
青年伸出手揉了揉阿玠的脑袋,冲着陵光神君傻乐道。
“裴江公子,莫要开这种玩笑。”阿玠皱着眉毛躲到神君背后,有些畏惧这个热情的男人。
而那被惊醒的贺玠也好奇地从包袱里探出头,仔细观察着这个裴江。
姓裴?听这名字,他应当就是那被神君选中继承剑法的男子了。论辈分的话,算得上那裴尊礼的曾曾曾曾曾祖父。
贺玠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禁不住多看了裴江几眼,竟然觉得他眉目间和那个男人果真有几分神似。
“几年不见,阿玠你还是只有这么点高啊。”裴江叉着腰大笑道,赤着的胳膊上都是练剑留下的伤疤。
“我会长高的。”阿玠有些委屈地嘀咕,用手抚平被揉乱的头发,仰头看向神君。
“小江啊,多日不见,不知宗门的修建进度如何?”陵光神君在凡人面前还是要维持上神的威严,不知不觉就端起了架子。
“神君你还是这么健忘!”裴江毫不顾忌地大笑几声,指着不远处山峰上被云雾缭绕若隐若现的亭台楼阁道,“您不是几个月前才来看过一次吗?翻土地修房子这种事,可不是一两天就能见成效的。”
“是这样吗?”陵光神君思索片刻道,“吾对这些事不甚了解就是了。”
“但话说回来,神君您老人家当时亲自填湖建岛的那块邬地,我打算用来建造宗主阁了。以后面见贵客,处理琐事都在岛上做,清清静静不被打扰。挺好。”
裴江掰着指头计划着,神君也在一旁安静地聆听。
“可有取名否?”神君问,“毕竟是一宗之主所居住的地方,取个得当的名字总是好的。”
“这……”裴江挠了挠短粗的头发,为难道,“神君您又不是不知道,我就是个舞剑的粗人,大字不识一个,哪知道取什么名字好。”
“那让阿玠想一个吧。”神君温和地笑着,将少年从身后推了出来,“他平日里爱在家中看些书籍文字,当知道不少。”
被父亲如此夸奖,阿玠有些羞涩地红了脸,半晌才问裴江:“裴江公子,那邬地左右可有什么显著的事物?”
“显著的事物?”裴江挠了挠下巴,“别的没啥,就是那湖边有一片很大的竹林。天然生长的,本是要砍去。但我想着放那儿也好看,就留下了。”
“竹林吗?”阿玠突然弯起眉眼,“那便叫郁离坞好了。”
“郁离?”神君也是一愣,“繁荫上蓊茸,促节下离离。*阿玠果真有想法。”
“好好好。读过书就是不一样。”裴江也拍着手笑,“我以后一定要让拜入宗门的弟子习武练剑之余多研学诗书。可不能成为我这种只会打杀,追求武力的莽夫。”
谈笑间,那座即将矗立陵光护国宗门的山峰被耀阳照散了迷雾,露出尚未成型的面孔。
“走吧神君大人,跟我去看看。顺便再考虑考虑我们宗门该叫什么……不如让阿玠再帮忙起一个吧。”裴江双手抱臂在胸前,昂首看着宗门的方向,满眼的雄心壮志。
“不用了,关于这个吾倒是有一个想法。”陵光神君娓娓道,“就叫伏阳吧。”
“伏阳?”裴江有些诧异,“可是神君您……”
四位神君中,陵光当属南方七宿之神,代表着对太阳的崇拜力量。取“伏阳”二字未免有些倒反天罡,不符常理。
“无妨。本身要的也是那个意思。”陵光神君摆手道,“吾创立此门派的本意是授予子民抗击妖王余孽的力量。”
“恶妖猖獗,民不聊生。如若某日,宗门之力能强大到让吾伏于其下,那陵光也必然能得此庇护万年了。”
“神君说笑,凡人怎敢比肩神明?”
裴江被陵光神君这番话说动了,好大个男儿竟酸了鼻子。
“伏阳宗吗?”阿玠转头面对宗门的方向,轻轻扯着神君的衣袖说。
“若是以后成了扬名天下的第一宗门,改名还来得及吗?”
神君被好大儿贴心的问候噎住了,笑着拍拍他的肩。
“你也觉得不吉利?”
阿玠松开手,垂眼摇了摇头道:“父亲喜欢便是好。只是有一件事……从方才开始,我就感知不到阿姊的行踪了。”
此话一出,两位谈笑风生的男人立刻变了脸色。
“坏了,把玥丫头给忘了。”
“什么?你还有个阿姊?”
神君慌张,裴江诧异。只有站在中间的阿玠淡定地扫视了一圈四周,朝着一个方向道:“父亲若与裴江公子还有要事相谈,那阿姊便由我去寻就是了。”
语罢,阿玠便小跑着离开了,看上去颇有几分急促。
裴江还想追上去看看,却被陵光神君抬手拦了下来。
“小江先莫慌,吾此次下山确有一事想要告知予你。”
裴江转头看他,却见神君脸上温润的笑意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苦涩。
“我知道了。”
裴江点点头道:“那么就请神君随我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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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玠这边,他刚一走到神君和裴江的视线盲区,立刻就顺着一条狭窄的巷子飞奔起来。
身边缓步行走的百姓都纷纷惊呼着给这位银发少年让道,有怀中的孩童都被他的样子吓得大哭,啜泣着对娘亲喊着有妖怪。
但阿玠显然对外界的嘈杂并不在意,他心跳得很快,浑身的血液都在灼烧。
他一定是听到了那求救声——躲在包袱中的贺玠如是想。
方才陵光神君与裴江交谈时,东边的巷口处就传来了一阵骚动,随即便是拳肉交加的击打声,断断续续的呼救也隐隐传来。
一般人恐怕很难听见,但阿玠和他背包里的蝴蝶却是听得真切。
贺玠还当是什么百姓挑事斗殴之类的闲事,可看少年那慌张的模样,觉得八成和那鸠妖脱不开干系。
“糟老婆子死远一点!别在我家门口倒晦气!”
“哎呀你怎么抓她头发啊,会烂手的!”
“脏东西滚远点!”
“年轻的时候我比不过你,现在你也就配在我身下当狗了!”
“她家还有个儿子呢!据说去皇城发了财,不要这个老娘了!”
“哈哈哈哈哈还有这种事呢!”
纷扰不堪的辱骂和扭曲的笑声在一堵朽烂的黄泥墙后生根,接连的唾弃和击打将那束嫉恨浇灌孕育,长成耸立鲜活的恶之芽。
四下无人的坑地里,四个农妇模样的女人正在对围在中间的老人拳打脚踢。
精心编织的竹筐碎了一地,里面装着的山楂糖滚得到处都是。
红的糖染上了黑的泥,黏稠的血液又融进了泥土里,空气中弥漫着妖物张狂的气息。
少年果断冲进那人堆里,扒开施虐者将其中的老人保护在身后。
“杜玥!”
阿玠难得用如此愤怒的声音冲着墙头那抹身影怒吼,皮肤都泛起了不正常的红。
“怎么了?”
墙头上的女孩一袭黑衣,跷着脚满脸惬意的笑容。仿佛眼前所见的不是仗势欺凌的现场,而是孩童们的嬉戏打闹。
那藏在包袱里的蝴蝶,从阿玠冲上去开始就已经飞了出来,着急地在一边团团转,什么也做不了。
“是你做的吗?”阿玠大声质问女孩,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四个口鼻中溢出黑烟的妇人。
“是我做的又如何?不是我做的又如何?你不觉得这样很好玩吗?”阿玥露出森白的牙齿,戏谑道,“要是早知道下山能看见这么有意思的东西,我早就偷溜出来了!”
阿玠眼中泛起血丝,知道他最不愿意看到结果已经发生了。
“把妖术解开!”阿玠怒喝道。
“我才不要。”阿玥冷哼一声,转过身竟想逃走。
阿玠一边试图阻拦阿玥,一边又要保护老妇,自己身上不知觉间也被那些夫人打上了几拳。
不对!
眼看事态陷入了无法控制的地步,一旁无能的蝴蝶贺玠突然察觉到了什么,猛地看向杜玥。只见她佯装转身走了几步后突然回头,化为一道如烟的黑影从阿玠头顶穿过,遮住了苍白的日光,直冲其中一位妇人而去。
“杜玥!”
回过神来的阿玠想要阻止,但已经来不及了。
锐器划破□□的声音震动着阿玠的鼓膜,一旁的蝴蝶忘记了扇动翅膀,落在了地上。
阿玥伸直着胳膊,慢慢将手掌从妇人的胸膛中退了出来,连带着乌黑滚烫的血液和皮肉未尽的经脉。
在她手上,是一颗还在微微鼓动的心脏。
“你们都错了。”她看着目眦欲裂的阿玠冷声开口道,“父亲一直在骗我。说只要好好练剑习武,总有一天能爬到顶峰傲视群雄。”
“可我不分昼夜的练剑,却还是连你都无法超过。”她用那滴着血的指甲轻点着阿玠的喉咙。
“凭什么?”阿玥一口咬向那颗心脏,满嘴污血,“就凭你天资好?所以父亲也喜欢你,悟性灵光都是你比我先点通……我真该在你破壳之前就把你推进沼泽里!”
“但刚刚我看到这些女人,我突然就醒悟我应该靠什么来修炼了。”阿玥兴奋地咧开嘴,指着女人们的眉心,“妒气,怨恨!这才是鸠妖应该遵从的变强之道!”
从未有过的充盈力量已经让这个初入尘世的妖物走火入魔。她只是想要变强,强到可以轻而易举地碾死面前的少年,强到神君也会对她俯首。
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