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忙完了!”一个高大的男人揉了揉困疼的颈椎,随后伸手拍了拍旁边正收拾东西的人,“今晚去喝一杯吧,我请客!”
萩原研二摇头笑了笑,伸手在胸前比了个×。
“我是很想去的,但不好意思,今天不行哦。”
另一位同事推了推眼镜,侧过头对着萩原研二说:“偶尔出来放松一下啊。”
已经麻溜将外套穿好,拿起公文包,萩原研二起身双手合十微微鞠躬以示歉意,“抱歉抱歉,下次一定!”
随后快步离开,将办公室的嬉笑怒骂扔在身后。直到走出警察厅,萩原研二步调才变慢下来。
目前,萩原研二所呆的小组是新成立的特别行动组,里面的成员都是从警察厅几个组里抽调的,以及前来兼职的他的几位好友。
按照常理来说,他确实不该推拒新同事们拉近关系的邀请,尤其是本就没什么必须做的事情的今天。
只是,萩原研二不喝酒。
——在这个小组成立地那天,在意识到自己和水尾幸一之间隔着的不是沟壑,而是天堑的那一天,他就再也不碰酒精类的饮品了。
原因很简单,他怕酒精蒙蔽理智,他怕思念无声疯涨,他怕在推杯换盏的热闹中,那个没有自觉的名字从自己的口中溢出。
然后,热络的场子会瞬间冷冻结冰,一双双惊愕与怀疑的眼睛会看着他,像是要将他的皮肉剖开,将那些过往的碎片用名为“询问”和“解释”的手术刀从他的身体里摘离。
那是在分开后,他珍藏的,仅有的东西。
也是他唯一的私心。
他不允许。
脚步自己动着,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随意穿行着,再度缓过神来,他已经到了一个熟悉的地点。
——在他还用着萩原研二的身份和姓名时的住所,他和水尾幸一的爱巢。
萩原研二在门口停住了脚步,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进去。毕竟他表面的身份,已经不是‘萩原研二’了,不应该进‘萩原研二’的房间。
过了不知道多久,他感觉到脸上、脖子上传来点点凉意,凉意淡去后,液体窜进了毛衣里。
下雪了。
正值隆冬,今日本就是见不到阳光的阴天,所以萩原研二面对突如其来的雪倒也不是很意外。
不过这样一来,他最好还是进去拿把伞再走,否则淋雪回去生病了就不好了。
我拿把伞就走,不久待应该没事。
这么想着,他摸出钥匙插进锁孔。因为太久没人使用,门锁内部有些生,萩原研二转动了两次才打开。
门缓缓打开,他手自然而然摸向墙壁,想要开灯。却在目光扫过已经落了灰的整齐家具时突然僵住——有道模糊的身影正站在阴影中一动不动。
萩原研二胸口一紧,手指条件反射性握紧门把,掌心迅速渗出冷汗,稳住心神,另一只空着的手却向腰间摸去,那是他配枪所在的位置。
未经允许擅自闯入民居,不管是谁,都要铐起来!
正直的萩原研二如此想着。
“不进来吗?”
一个熟悉的声音闯入他耳朵。
他下意识看过去,只看到一个看不清的背影,继而脱口而出:“幸酱?”
话说出口,萩原研二便抿了抿嘴,有些懊恼,以目前的状况,他该喊对方贝利恩的。但这也不能怪他,幸酱幸酱叫了那么久,已经成了习惯。
就像巴普洛夫实验里那只习惯了铃铛声的狗一样,只要想到那个人,幸酱这个名字便会习惯性的涌现在他的脑海,他的嘴边。
不过,现在这个习惯是该改一改了。
他知道这很难,但是,不能再这样了。
“你怎么过来了,贝利恩?”追着前句改口的萩原研二说的如此轻易,仿佛刚才的下意识的亲昵称呼是旁人的幻听。
说话的同时,他右手松开门把手打算去开灯,早就不知何时从腰间转移到衣兜里的左手,打完最后一个字,按下发送键。
那件事才过去两天,萩原研二没想到会这么快看到这人。
“有点想你。”水尾幸一转过身冲萩原研二笑了笑,视线从对方揣着手的衣兜上移开。翻飞的衣袖间,是那种了然一切的,客套又礼貌的,好看但萩原不习惯的笑容。
如果猜得没错,萩原研二应该是在发消息通知同事自己现在的所在位置,赶紧过来抓捕他这个罪犯吧。
他有些漠然地想,现在对萩原研二来说,水尾幸一应该也只有罪犯这个身份了吧。
“灯就别开了吧,不合适。”
尽管知道黑暗中对方根本看不见他的动作,萩原研二还是有些狼狈地撇开脸。
确实,如果想要聊聊,就不能开灯。双方都心知肚明,他们现在的关系,已经不能再在有光的地方和平共处。
捂住耳朵的聋子被瞎子的枪声惊醒放下了双手,瞎子糊眼睛的糯米纸被聋子泼出的液体打湿逐渐透明。
聋子做不到再装聋,瞎子没办法再装瞎。
恢复理智的正常人无法再用披着的温情自我欺骗,只能无力地听着地面崩开,看着山石滚落,细缝霎时间变成天堑,他们站在天堑两端。
玄关离沙发的距离只有8步。
但他们之间隔着的,是8的无穷次方。
萩原研二走过去,擦过水尾幸一的肩膀,背对着他西装革履坐在了沙发上。水尾幸一也不在意,理了理身上的和服,就地坐在了沙发背后。
两人背靠着沙发坐在同一个位置,谁也没说话,就那么静静坐着。
这对爱人已经没办法肩挨着肩,腿挨着腿,坐在一起,然后滚成一团了。那样亲密的行为对于现在的他们来说太过危险,谁也不知道谁会给谁一枪,或是一针管。
他们太懂彼此了。
水尾幸一知道萩原研二在家国大义和他之间选择了前者,而萩原研二也清楚水尾幸一不会为了他背弃多年的挚友和赖以生存的组织。
尖锐的矛盾对冲,让他们连言语都不知道能说什么。
爱语听上去像笑话,生活已经无法分享,在做的工作更是不可说的禁区。
还能说什么?
什么都说不了。
一对情侣面面相觑无话可说,这听上去属实有些可悲。
两个人就这么坐了说不上长也说不上短的时间。
电话声终止了房间里的寂静,也终止了这个背对着背,隔着沙发的无声拥抱。
按掉电话,水尾幸一站起身,笑着问萩原研二:“是不是在奇怪为什么你的队员没有过来?”
萩原研二也站起来注视着他在黑暗中模糊的脸,眼神一寸寸冷了下来:“你做了什么?”
水尾幸一笑了笑,“我什么也没做。”
接着抬眼深深看向萩原研二,意味深长道:“不过有些时候,一个人什么都不需要做,别人就知道是动不起的,萩原警官。”
说完姿态优雅地朝大门走去,门打开,马路上的灯光投射过来,不是很亮,却足以让萩原研二看清楚外面的情况。
首相出行常坐的那辆黑色丰田世纪正停在门外马路上,门口站着的男人正恭敬弯腰邀请水尾幸一上车,随后直起身,噙着一抹笑谦逊又高傲地冲他点了点头。
萩原研二迅速低头弯腰行礼,和门外的其他队员一样。
因为他看清楚了那张脸,是新上任的首相秘书官的脸。
于是,他瞬间便明白为什么队员们迟迟没有动静。首相邀请,首相秘书官接驾,身为下属的下属的下属的下属,哪有胆子去拦?
一抹光突然刺进了还低着头的萩原研二眼睛里,他下意识瞄了一眼,看清的时候,大脑就像突然蓝屏的电脑,停止运行。
光的来源是一枚戒指。
萩原研二以自己双眼5.0的视力保证,那就是当初他拉着松田阵平一起挑的,要送给水尾幸一的求婚戒指。
现在,他以为已经丢失的两枚戒指的其中一枚,正被他当时的求婚对象,戴在了右手无名指上。
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右手无名指,是空的。
心跳突然停了一拍,他觉得整颗心都变得空空的,好像有什么东西钻出去了,连带心脏的重量变轻了。
是什么呢?
他不知道,只是觉得有一点难过。
属于他戒指应该也在对方手上吧,但为什么不给他呢?明明,明明那是一对戒指,是刻着彼此名字的婚戒。
他该问问那人的,问问那人既然都戴上那枚刻着萩原研二名字的戒指了,又为什么不把刻着水尾幸一名字的戒指给他呢?
但萩原研二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只是沉默着,看着那人上车,看着那辆黑色丰田世纪启动朝着远方驶去,看着那串汽车尾气停留在原地。
那人也没有再开口,只是沉默着冲首相秘书官点了点头,然后沉默着上车,沉默着离开。
两人都不是孩子的年纪,知道沉默意味着什么。
那是成年人用来保持体面的,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