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株一丈高的花树。
周围很安静,只有轻微的风声。
树干生长,枝干抽条的声音很是清晰。连一朵朵绽开的花都发出了轻微的声响。
风一吹,叶花摩擦声簌簌。
但曲河沉浸在悲伤中,没有听见。
尹师道单手抱着曲河走近前,伸手摘下枝头开的正好的一朵。
指尖捻着那细细的嫩绿花茎,他嗓音冷淡:“给你。”
他这小徒弟似乎很喜欢花,总是摘许多送给他。
旁人哄孩童时便送其心爱之物,他的小徒弟喜欢花,有了花,是不是就不会再哭了。
曲河直起身子,与尹师道微微拉开了些许距离。
些许风雪钻进两人之间的空隙,带走相贴时产生的暖意。那软软的小身子没再完全依赖般靠在自己身上,尹师道眸光微动,一时竟感到些许怅惘。
手中的花被轻轻抽走,几丝花香自鼻尖划过。
曲河低头看着手中晶莹剔透、近乎透明的花,仍是默默垂泪。
尹师道以为他不喜欢这一朵,手臂微一用力,便将他举高了些,让他自重重叠叠的花枝间自行选一朵。
一头扎进花丛,扑面的花香与师尊身上冷香极为相似,柔软的花瓣蹭过娇嫩的颊肉,好似温柔的轻抚,为他擦去了脸上泪水。
看着面前的繁花,曲河仍只是攥紧了手中那一朵,没有动。
尹师道仍是以为他是不喜欢,手上灵力浮动,曲河小小的身子便脱离了他的手心,缓缓向上飘起。
一脸害怕慌张的曲河落在了高处横斜出来的一处较为粗壮的枝干上。
他趴伏着,紧紧地抱着枝干,手中仍是紧紧攥着那朵花。
树身被他压得往下颤了颤,剔透的花瓣纷纷落下。被风一吹,便打着旋儿,如纷飞的雪片儿。
曲河小心翼翼地往下看去,与树下静静仰着头的清冷仙尊对上了视线。
几片斜飞的花瓣儿自二人视线交汇处穿过,树下之人目秀神仪,神骨俱清,淡漠的乌黑眸子神情专注,只有他一个人的身影。
“找到喜欢的那朵了吗?”
树下之人这样问道。
——找到了。
曲河心里这般想着,看向了自己一直紧攥的那只手。
手中却空无一物。
.
曲河缓缓睁开眼,看着眼前轻缓飘动的淡淡白雾,自梦境中延伸出的怅然若失之感还萦绕在心头,一时没有反应,以为自己尚在梦中。
他抬起手,淡淡看去。手心是空的,没有任何东西。
只好颓然砸下,手背磕在小石子上,硌得生疼。却也让人清醒了些。
耳中鸟鸣啁啾,手边枯草挂霜,呼吸间是玉瑶峰清晨独特的清寒气息。
曲河静静躺了一会儿,而后才想起昨夜之事。
昨晚……
他不是在玉湖中躺着吗?
怎么会在这?!
心中一惊,身上当即出了冷汗。
曲河瞳孔一缩,意识瞬间清醒了。他猛地弹起身,坐在地上,扭头向周围看去,发现他所在的位置,是在玉湖岸边。
是谁把他自湖底带上来的?
玉瑶峰顶还会有谁来?
心中陡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他下意识便往玉湖中央看去。
玉湖中央的白玉台上,果不其然有一道端坐的背影。
墨发雪衣,周身缭绕着稀薄的白雾,朦胧如幻。
曲河呼吸一滞,定定看着,像要确认一般,不敢相信那人真的回来了。
仿佛感受到曲河的目光,那人微微侧头,侧颜精致锋利,半垂的长睫浓密,目光似从眼尾滑了过来。
“你醒了。”
无甚情绪的嗓音缓缓,仿若玉湖水流过心间。
清寒晨风拂过,那人鬓边长发飘起颤动,划过修长的脖颈线条,更增添几分缥缈之感。
真的是师尊!
曲河喉中一紧,嘴角微扬,面露喜色,一声师尊便要脱口而出。
气音已抵在舌尖,他却忽然想起了什么,余音戛然而止。
心虚的目光流连在玉湖水面,曲河脸上血色退去,变得煞白。
他昨晚在玉湖里,都干了什么!
他竟然在玉湖里……
真是荒唐!
悔恨与惭愧萦绕心间,他眸光涣散、心头发颤地紧盯着玉湖水面,生怕在其中看到一丝污浊的痕迹,被师尊察觉,惹其嫌恶。
湖面广阔,水面澄澈,只是泛着微小的涟漪,仿若与昨日没什么不同。
然而心却安不下来。曲河冷汗成串落下,又想到,如果是师尊将他湖底捞了上来,那他做了那种腌臜事,师尊便不可能不会察觉到。
曲河浑身都颤了起来,呼吸都变得不稳,耳边血管跳动的声响嗡鸣一片。
“你昨夜在湖岸睡着了。”
淡淡的声音又传了过来,清晰地传入耳中。
曲河的身子一震,心中骤然一轻,感觉全身血液又恢复了缓缓流动。
湖边?
那想来是他不知不觉爬上来的,并非师尊将他捞起。
师尊并未进入湖底,那是不是没有被发现?
曲河低头看着自己身上,衣裳已然干透,看起来也勉强齐整,没有异处。
他怀着一丝侥幸的心理,有些僵硬地一寸寸抬起头,站起身对湖心中人恭敬行了一礼。声音既弱又低,有些磕巴。
“师……师尊……”
玉湖中的身影道:“半月后的仙宗大会,你想去吗?”
仙宗大会?曲河一怔。
他当然想去,没有哪个弟子不想去仙宗大会,见识各宗翘楚的风姿,以其为榜样,幻想自己有朝一日踏上仙道宏途。
身为执夙仙尊的弟子,曲河都是默认跟着去的。
他不知道师尊为什么突然提起此事,难道是这次不打算让他去了吗?
为什么不打算让他去了?是不是还是察觉到他做的事了,对他的品行感到不齿,不想与他同行。
正所谓疑心生暗鬼,他越想越觉得是这种可能,甚至惊恐地觉得师尊不想要他这个弟子了,不禁害怕地牙齿打颤。
“我想去!”
他急切地喊出声,害怕师尊真的丢下他。
“我想去……”
又怕师尊觉得自己表现急躁,不甚稳重。他弥补似的,微弱地又重复了一句。
然而师尊又扭过头,只留给他一个完整的背影。
曲河将此举理解为拒绝,顿觉仿若晴天霹雳。茫然地微启着双唇,心中彻底冷下来,浑身力气仿佛被抽空,眼前一晃,几乎要瘫在地上。
“若想去,便一日一次服用丹药,有助修行。”
师尊的声音再次传来。
旭日初升,淡薄暖光破开云雾,丝丝落在玉瑶峰顶。
好一会儿曲河才理解了那句话的意思,待他反应过来,看向湖心玉石台,那里早已空无人影。
抬手捂住胸口,早已没了之前的隐隐痛感。
他的伤好像忽然好了。
……
直到出发去参加仙宗大会前,曲河都没能再见到尹师道一面。
他遵从师尊所嘱咐的,每日服一粒那高阶丹药,调节灵力,静心修炼,为即将到来的仙宗大会做准备。
偶尔闲暇时间,便到玉湖边,默然静立。
玉湖边有一株开满了花的树。花瓣晶莹剔透,白洁到近乎透明,层层叠叠,煞是好看。
曲河常看着花树发呆。
在他的幼年记忆中惊鸿一瞥的花树,如今又在重现了眼前。
他疑心这正是他幼年见过的那一株,可这几年间,就算来玉瑶峰顶的次数只寥寥几次,他也再没见过这株独特美丽的花树。
正如幼年第一次见时一样,他这次仍不知这株突然出现的花树从何而来。
这样吸睛、这样耀眼,饶是当初在天启国皇城,施明言施易安为他介绍过千百种奇花异草,他也未在其中见过这种花树。
想来是灵植?
不识得是自己孤陋寡闻了。
曲河抬起胳膊,瘦长手指轻触那柔嫩花瓣。
清寒冷风拂过,满树花轻颤。微凉花瓣扑在指腹,好似落下了一个轻柔至极的吻。
花香随寒风而来,轻轻笼罩全身。
那与清寒冷香极为相似的味道,让他恍惚觉得,是师尊站在了他面前。
一瞬间,他想到幼时在这花树前因为失落和思念不可抑制地痛哭,哭着被师尊抱在怀中。
那记忆太过久远,久远到他几乎忘却。
若不是那夜在玉湖边的梦境,他都忘了幼时曾与师尊那般亲近,师尊曾那般温柔待他。
是什么时候,师尊在他的印象中变得那般威严冷漠的?
——是因为他后来不常去玉瑶峰了。
为何不常去了?
是因为师尊对他说不需要再去玉瑶峰送任何灵植花草?还是师尊淡淡地说他无甚修炼天赋?
是因为后来的师弟们修为都轻松地超过了他,他自惭形秽?还是因为其他弟子当面说他愚笨蠢钝,不配为执夙仙尊弟子,他无力辩解?
这一件件事堆积起来,沉沉地压在心里,不愿承认,无力抵抗,在麻木地接受后,便不由变得缄默。
他终于意识到不该因为自己的软弱去打扰师尊,于是便像师弟们一样,埋头修炼,祈求能提高些许修为。
即使早已知未来的结果,还是要一个人继续走下来,在凄凉灰暗的路上走着,等到真的有资格成为师尊的弟子,光明照亮前路的那一天。
曲河却不知,就在他自我麻痹地将心门关起来后,玉瑶峰顶那不染尘埃的仙人,看着澄水阁门口,再不见那小小身影奔来后,霜雪般的眼眸半垂,广袖轻拂,关上了澄水阁的大门。
手背忽然一凉,曲河神思收拢,以为是花瓣落了下来。转眸看去,才发现那是一片雪。
他仰起头,便见天空灰蒙,纷纷如羽的雪花飘落下来,落在了他的脸上。
雪花微融,一滴冷凉的雪水沾染眼睫,仿佛雪落在了眼中。
常年清寒的玉瑶峰顶,迎来了第一场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