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瑶峰顶本就清寒,深夜寂寥,更添几分冷清。
怕打扰师尊,曲河没有点灯。屋中仍是一片昏暗,他褪去外衣,静静躺在了床上。
一时没有合眼。
环境的转变让他有些不适应。
脑中思绪如一团乱麻,各种念头时不时浮现在他脑海中。不知该从何理起,从而呈现一片麻木的空茫。
他忽然有些累了,默念清心咒,清除杂念,强迫自己闭上眼睡了过去。
睡至半夜,忽然惊醒。
曲河陡然自床上坐起身,满头热汗,大口喘息不止。
眼前的环境并不熟悉,他呆愣一阵儿,这才意识到自己正身处澄水阁中。
周围隐隐有灵力波荡,他看到帷幔流苏轻晃。
这灵力气息很熟悉,是师尊的。
怎么回事?
曲河惊疑地抬头,看向房顶。
楼上是师尊所居处。
师尊这是……灵力外泄?
怎会如此?!
师尊竟在修炼时心思不定吗?
曲河擦了擦额上的热汗。
本是凄寒冷凉的夜晚,因灵力波荡,空气中竟隐隐泛着几分燥热之意,可见影响之大。
曲河闭目调息体内灵力,压下那股因受灵力波动影响、隐隐升起来的躁动之意。
良久,躁动之意消弭散去,那轻晃的帷帐也重归于静。
曲河再无睡意,仰头看着房顶。
虽很想关心师尊这是怎么回事,但想起师尊曾吩咐过的莫要打扰之语,他缓缓垂下头,起身缓步无声走出屋外。
屋外,清寒冷风阵阵袭来,与屋中微微燥暖天壤之别。
曲河心中残余燥意彻底散去,更为清醒,复走几步,在湖边一块平整的石面上坐了下来。
如墨夜幕冷月高悬,他看着湖面泛着浅淡涟漪,承载着如银月光,波光粼粼,一层层向他荡来,如舞动的轻纱。
曲河心中划过一丝异样,微微歪头看了一会儿。
半晌,才讶然意识到,这如冷玉一般的湖面竟然也会泛起波澜。
记忆里,就算是寒风吹,这湖面似乎就如凝结了一般,从没波动过。
似乎是在严寒的玉瑶峰巅,湖水被冻住了一层。其表面光滑如镜,真真如一块剔透的冷玉般。
或许亦是受到了那灵力的影响吧。
连这般如死水的湖也泛起了波澜。
这般想着,忍不住回首往澄水居二楼看去。
栏杆处,似乎有一抹雪色闪过。
曲河身子一顿,心弦绷紧,凝神看去。
那处门窗皆暗,清冷寂寥,并无任何身影。
曲河紧绷的肩膀缓缓松了下来,轻吐一口气,心绪复杂。
少顷,他收回目光,又淡淡看向了湖面。
刮过湖面的风吹在身上渐渐寒冷,曲河没运用灵力御寒,只是动作极轻的蜷起了身子,有些僵硬的两条胳膊缓缓抱住了膝盖。
目光茫然地看着湖面,就这般,枯坐到破晓。
澄水阁二楼,灵力动荡,浓郁冷香久久不散。
一袭雪衣的清冷仙尊端坐在地,一双修眉紧皱,额角渗汗,呼吸不稳,往日齐整的衣衫乌发微乱,与平日的纤尘不染迥然不同。
整间屋子泛着玉瑶峰罕见的燥热。
许久,尹师道猝然睁开眼,一双素来无情无欲的眸子深处隐隐有什么在翻涌,眼中血丝尽现。
一张漠然不动如山的脸上透着几分不敢置信和茫然。
他竟然……精元外泄了……
尹师道心中愕然震惊,久久无法接受。
可在修行出错前,那一幕幕虚拟的幻象却仍清晰地印在他的脑中。
他的弟子——尹觉铃,双颊绯红,吟哦宛转,在他身下含泪承|欢。
虽明知是假,但再次想起那虚假的幻象,尹师道的呼吸又乱了一分。
有一股邪火在他体内横冲直撞,尹师道险些失控。他知道这是因为附身于施明华后的影响,是因为施明华,他才会产生这种幻觉。
施明华求之不得,心存执念。他附身其上,受其影响,也不为怪。
只是,他没有想到,施明华的执念如此之深,连他也不能将这种绮念拔除。
尹师道垂眸,将那有悖人伦的欲念压下,心中不停默念清心咒语。
逸散杂乱的灵息渐渐收束,尹师道体内躁动有所缓解,但一双眸子仍是绯红。
明知不该,他还是起身,悄无声息来到窗边,目光越过栏杆向外看去,沉沉落在了湖边那静坐的身影上。
那身影在夜色中看着单薄寂寥,一动不动,仿佛是湖边一块不起眼的石头,无端透着几分黯然落寞。
他忽然感到心中被轻轻一扯。
仿佛有什么结界被打破,在外徘徊的冷寒的夜风夹杂着雪粒倏然灌入了屋中,驱散一室燥热。
尹师道混乱昏沉的意识清明了几分。
几缕发丝被风吹动,黏在了那汗水浸湿的玉容上,微微透出几分凌乱之感。
一身浓郁冷香的清冷仙尊多了几分凡尘意味。
久居玉瑶峰顶这些年,尹师道第一次感受到,这峰顶的风雪竟如此凛冽伤人。
几点白洁的雪粒随风落在了他的发间,尹师道静静站着,目光没有移开。
就这样,静立着直到破晓。
破晓时分,湖边的人身形动了动。
曲河坐了一夜,在天破晓时分站起身,拖着疲乏冷僵的身子回到了澄水阁中,重新躺在床上,用被子裹紧自己浅浅睡去。
只睡了半个时辰,便起身收拾妥当,拿上邪却,出了澄水阁。
正是清晨时分,冷寒未消,薄雾升腾。
隔着朦胧白雾,曲河看到玉湖中心的玉台上,一道挺拔身影端坐其中。
乌发沾着几点雪粒,一袭雪衣几乎要融于白雾之中。
曲河脚步一顿,而后恭谨立于原地,躬身向湖中人行礼。
“师尊。”
湖中人身形分毫未动,亦没有一丝回应。
曲河默然直起身,转身离开。
他自去找一处僻静处练剑,不在此打扰师尊。
“你去何处?”
还未走远,身后便响起那熟悉的淡然的声音。
曲河脚步一顿,面上一怔,有些讶异师尊竟会关心询问他。
随后又想到可能是他脸上的魔纹有异,不便在宗门内随意走动,便转身恭谨道:“回师尊,弟子去别处练剑。”
少顷,那淡然声音应道。
“去吧,莫要走远。”
“是。”
曲河心下了然,静静离开。
不管是出于监管防备,还是什么别的原因,师尊尚关心他,便是幸事。
他寻了一处僻静地,摒除杂念,专心练起了剑。
直到金乌西坠,才迎着凄凉的暮色回了澄水阁。
曲河首先往玉湖中央看去,湖水微微泛着涟漪,水纹映着即将消弭的金色霞光。
——玉台上空无人影。
虽早已想到会是这种情景,曲河心中也不禁感到一丝失望。
他还是期望着能再见师尊一眼。
或许本来没期望,自来到澄水阁,师尊吩咐他不要让他打搅之时,他就把自己当成了玉瑶峰顶的一草一木,一缕无声息的微风或是默不作声的一块石头,只愿不给师尊添麻烦。
即使同住澄水阁中,他也没奢望过能见到师尊的尊容。
他本以为,下一次能光明正大求见师尊,是他修为提升,有所心得,需要向师尊请教之时。
可今早却见到了。
见了一次,便想见第二次,心里不可抑制地生出了几分期待。
世人可望而不可及的修真界大能,他尊敬仰慕的师尊,救他于水火之中的仙尊,他本能地渴望亲近。
可偏偏他是那般愚钝,不能继承师尊的衣钵,愧为师尊的弟子。
思及此,曲河神情黯然,抬头看向澄水阁二楼处。
木制楼阁清雅,精致的檐角翘起。夕阳寒霜里,一只归鸟掠过,鸣声清脆,拖着长长的尾音,翅膀缓缓扇动两下,显出几分寂寥。
曲河收回目光,放轻脚步回到了自己的房里。
打坐一阵,调息好灵力,他脱了外衣,躺在床上,盖被而眠。
……
“师尊,师尊,这是什么?”
年幼的曲河拿着一株通体结霜的草,沿着石阶噔噔噔跑上玉瑶峰巅,急促的脚步声在山路上清晰回响。
他小小的身子绕过清澈平静的玉湖,直直跑进门扇大开的澄水阁中。
“师尊——师尊——”
曲河身子跟随着目光在整个大堂中转了一圈,没见到人,便要往楼上跑。
正跑到木制楼梯的一半处,一道灵力流光闪过。
余光倏然闯入一抹雪色,淡淡的声音自一旁传来。
“何事?”
曲河蓦地收住往楼上跑的冲劲,眸光晶亮,扭头看向那自一旁的屋子缓步走出的仙风道骨的身影。
“师尊!”
他转身又从木梯上跑下来,来到这欺霜赛雪的仙人面前,抬起胳膊,将手中之物展示在对方眼前。
“师尊,这是什么草?”
他修炼疲累,耐不住寂寞,在玉瑶峰山上四处游逛,发现了这株外表奇特、颇为好看的草,就伸手拔了出来。
他不知这是什么,便以此为由,跑上峰顶,询问他这长相清俊的仙人师尊。
仙人垂眸看着曲河兴奋通红的小脸,又看了一眼那被紧握在手心的结霜的草,缓缓道:“这是宗门内的灵植,名唤雪泣,食之可助修士静心修行。”
“可助修行?”
年幼的曲河澄澈双眸登时发亮,将雪泣草拿到眼前,而后突然张口,咬住了一片叶子。
腮帮子鼓动着,嚼了没两下,便皱着脸将叶子吐了出来。
“好苦。”
仙尊垂眸看着他表情丰富的小脸,嘴角微不可查地一动。
“灵植向来多用于炼丹,雪泣亦是。日后你上丹药课,长老会教你。”
曲河乖巧地点了点头,将雪泣收了起来,打算日后上课时再用。
自从知道灵植有助修行后,曲河闲暇时便开始满山的跑,寻找各种灵植。
见到外形奇特或颜色丰富艳丽的,便统统摘下来,跑到玉瑶峰顶挨个询问。
“师尊,这是什么灵植?”
仙尊便一一告诉他。
偶尔冷淡的眉目间也会划过几分无奈,倒不是因为厌烦。而是……
“这只是一株寻常的草。”
仙尊轻叹一声,给一脸疑惑期待的曲河解释道。
曲河尚分辨不清灵植和寻常草木的区别,只是统统摘了回来。
待认识了一些灵植后,便专门采了些,轻车熟路地奔上玉瑶峰顶。
“师尊,送给你。”
曲河脸上尚沾着泥,虔诚地将一筐灵植奉给了面前的仙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