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行冲出门的时候,发现南朔正站在崖边。
整座小城依山而建,临时县衙在城寨最高处的一座小土丘上,弯河从丘下过,穿过密密麻麻的山林蜿蜒流入乡道沟渠,扔颗石子下去都听不到回声。
然而他就站在高高的土丘边缘,风声猎猎将他的后衣摆高高扬起。他伸出手,向虚空的前方试探着前倾身子——
咣当!
旁边的轮椅被一脚踹翻,听到动静的人茫然地转过无光的眼瞳,随即落入了一片炽热而急促搏动的怀抱。
“南朔!!”
姜行紧紧地箍住他的腰向后带,两个人倒在满是碎石与土渣的荒芜庭院中。怀中的人身体冰凉柔软,被他扼住的腰腹微弱地起伏着,散发着堪称潦草的生机。
“……我只是,”南朔缓缓地眨了眨眼,“找不到我的拐了。”
“那是悬崖!悬崖!”姜行用力地摇着他的肩膀,眼眶湿热,“为什么——为什么总要这样!”
“南为都告诉你了……诶哟,”他被晃得头晕,摇摇晃晃地支起身,“你放心,我不会在你面前死的。”
姜行几乎都要破口大骂,这是面前身后的事情吗。
“太难过了……”他歪着不怎么清明的脑袋喃喃,“那种滋味,太难过了……”
他在说上一世的事情,无意识地循环重复几个单薄的词语,半阖起眼皮又像是睡不醒一样磕下脑袋。姜行心中阵痛,一句重话也说不出,将他拢进怀里。
他的心病病入膏肓,失去了所有信心,不觉得自己配得上拥有美好,于是下意识抗拒所有。
不会吧……姜行比划了一下他的手腕,前阵子不是才胖了一些,怎么还变本加厉地瘦回去了。
姜行抱着他起身,轻飘飘地仿佛是抱着一把骨头。
“怎么这么久?长公子难道又……”
南为的声音从屋里传来,看着昏昏沉沉睡去的南朔几乎是见怪不怪,说着麻烦您了这就把他带回府去,便伸手去扶那把被姜行踹翻的轮椅。
——不能再让他一个人回城。
这个念头在姜行的脑中一闪而过,反应过来之前,他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轮椅踢下了悬崖。
南为:“……”
姜行:“……”
主打一个你不问不知道,你问了我惊讶。
“不是,”南为逐渐理解了长公子的精神状态从何而来,“大哥,快到清明了,家里祭祖,我要把他带回去的啊!”
“不去……”他怀里的南朔半梦半醒地嘀咕,“祭祖,不去,谁爱去谁去……”
南为的嘴张成了个鸭蛋,姜行无辜地看着南为,表示这可不关他的事。
“救命啊……”南为抱头痛哭,“叔父要知道我擅自把长公子带出城还带不回去,会把我头给削了的——啊啊啊啊!!”
一只乌鸦飞过,给那颗本来就倒霉的脑袋毫不留情地撒了一泡鸟屎。霎时间万籁俱寂,姜行沉默地看着南为震耳欲聋的悲伤逆流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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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悲惨的公子哥,姜行整理了一下午堆积的卷宗。绵虒百废待兴,民生事务桩桩件件细枝末节,他都是第一次接手,坐了两个时辰便精疲力尽,比扎一日马步还累。
南朔在屏风后昏睡,傅闻弦自告奋勇要陪他,拿了些案卷打发时间。姜行端来晚饭时以为她早就睡着了,冷不丁一瞧,她竟然看得津津有味。
“嫂嫂!”傅闻弦把那本案卷拿到他面前,“最近来了个叫小鱼儿的公子,带着个烧火伤的女孩儿,好像跟姜姐姐走得很近呢,好些寡妇鳏夫眼馋得很!”
“瞧你八卦的,”姜行忍俊不禁,“这人以前就在绵虒是教书先生,现在在我姐的塾里教书,最近正带着孩子们做青白团子。”
“听上去好好玩,我也要做!”
傅闻弦眼睛亮了起来,抛下卷宗就去门外找望月。姜行追她出去,叮嘱望月别忘了带她吃饭,才又折回屋内收拾满地狼藉的书卷,听得榻上一阵窸窣。
“青白团子……寒食祭亡,”南朔抱着被子支起上半身,“到这个时间了吗?”
“是,”姜行在他身后垫了个软枕,“但你自己说不想回去,要留在这里。”
“……嗯?”南朔歪了歪脑袋,抿了一口对方喂来的热粥,“我有说过后半句吗?”
姜行趁着他张口喂了一勺肉沫蒸蛋进去。
“唔唔……”一口吃得猝不及防,南朔皱了皱眉,吞下肚,“你把碗给我,我自己——”
这次是一勺拌香椿芽。
南朔想问他是不是在生气,想说没有南为说得那么夸张,但嘴里被源源不断地填上各种鲜香可口的热食,他愣是没找到说话的空隙。
等他摆摆手示意自己实在吃不下了,姜行才停止了动作。随后细细的碗筷声传来,姜行似乎才开始吃饭。
“这些是你做的?很好吃。”
“嗯。”
“……会不会凉了。”
“还好。”
有问必答,听上去也不像太生气……吧?他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听他三两口结束了扒饭,提起餐具似乎去清洗。他靠在床上揉了揉难得充实的胃,发了会儿呆,然后听门又被推开。
“所以你想回去吗?”
南朔愣了愣,意识到他在继续吃饭之前的话题。
“这是我最后一次确认,”他说,“你若想离开,我现在就送你回南府。”
尽管他努力让语气平缓,但南朔依然听到了青年颤抖的尾音。在以往的回忆里,这种语气常常伴随着对方颓丧下垂的眼脸,以及眼尾愈来愈鲜艳的薄红。
究竟是谁想离开?
他们在白日都彼此诉说着离别与送别,竟却都是不甘示弱的冠冕堂皇之辞?
“……姜行。”
彼此试探的呼吸小心翼翼融化在长久的沉默之中,他听到自己开口。
“过来抱一抱我,我冷。”
于是柔软的风裹住了他,炽热的雪滑入脖颈,绵密的雨吻在他冰冷的皮肤上,旖旎地拖起一阵绵软的颤栗,势必要将他融化在这一场春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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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姜行一整晚都没有撒手,好像一松开他这个病弱的瞎子就能跑到天涯海角死生不复见。
南朔的作息昼夜颠倒,晚上反倒是精神奕奕。他贴在那个温暖的胸膛里,拨弄着那点儿单薄的衣襟,几次欲言又止。
“……你谗我身子就直说,”姜行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嘴唇蹭来蹭去的,很痒好吗。”
南朔伸手从衣襟里掏进去,狠狠拧了一把他健壮而富有弹性的滑腻胸脯,他确实馋了有一阵子,手下十成十的劲儿,疼得他嗷呜一叫。
“你不睡吗。”
“我怕。”姜行把头埋在他肩颈,闷闷地说,“跟你在一起的时间少,用来睡觉,好奢侈。”
南朔被他可怜巴巴的语气搅得心里软烂得一塌糊涂,像是一盘蒸过头的糍粑糕糕,抿到嘴里都化了。
“之前从萍谷回京的时候,你给我讲过一个故事,我其实听到最后了。”
“……啊。”姜行的眼睫眨了眨,他想着,怪不得这人第二天一副没睡好的样子,估计半夜睡醒都恨不得愧疚得抽自己两个耳光吧。
“所以……”热气喷洒在皮肤上,牵得南朔脖颈一阵痒,“所以我也给你讲一个故事吧,当作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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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故事主角是一个出身显赫的公子哥。
母家背靠京中权贵,父亲又是蜀中当地豪强,一个在如此富庶家庭诞生的独子被锦衣玉食地养着,人生最大的烦恼是怎么翘了明日夫子的课又不被父亲发现。
小公子其实一开始也不这么顽劣,可是他的父亲实在是严厉,对他的要求永无止尽,青春年少的男孩儿最是叛逆。既然怎么都无法让父亲满意,那便索性撂挑子不干了。
他听不耐烦父亲口中的家国大义,人命如草芥,小公子换了身破烂衣衫,偷偷溜出门儿去街头巷尾找人斗蛐蛐儿,赢是赢了,却时常因为嘴贱讥讽被追了几条街。
后来,很快,一场灾难席卷了京城。
有人发动了叛乱,一杯鸩酒叫天子跌落龙椅,国玺失窃,满城风雨。
斗蛐蛐儿的那些人成了城脚下冰冷的尸骨,追逐他的人变成了不知谁家的尖兵,父亲带着他在偌大的府邸东躲西藏,在被逼上绝路的途中亲眼看着一个个来不及逃走的家仆从鲜活的□□变成血泥。
他们逃无可逃,躲进了最后一间书房之中,书房有高悬而结实的横梁。
但是父亲似乎并不害怕,他说,我们拖延了足够的时间,你母亲应该带着先皇遗孤逃出了京城。
人死不可怕,父亲又说,以身殉道,对求道者来说是大幸之事。
屋外兵刃声耸动,父亲望着窗外说着说着,眼里流下了两行泪。小公子茫然地在那泪染的瞳孔中瞧见自己的倒影,是那么稚嫩。
父亲将他背在身上,让他抓紧,再用外袍盖住他。
小公子有些不适应,他自打有记忆以来从未与父亲如此亲近过。他的父亲不苟言笑,大义凛然,时常他也会怀疑父亲爱这片国土是否远胜爱他。
黑暗从头到脚地笼罩着,他只能从缝隙窥见父亲踩上一把椅子,将腰带抛着穿过那结实的横梁,打了个死结。
他慌了,他想挣扎着求父亲不要离开他,但男人只是按住了他的腿脚,眺望向院中临近的尖兵。
那里有一把坏了的秋千,是他小时候央着父亲为他打的。父亲手笨,做得很差,一晃就嘎吱嘎吱响。小公子只坐了两次便嫌弃,父亲却一直坚持不懈地缝缝补补,用非常笨拙的办法拧上那些容易脱落的零件。
现在那些心血都被斩在了冷刃之下。
兵卒追来,喊杀声如同铡刀悬在头顶,他的手脚抖如筛糠,被父亲用力地、恳切地抚摸过。
只可惜,他喟叹着,他最后也没能将那把秋千修好。
之后就交给你了,如果修好的话,它一定能扬地很高、很美,到那时候,请勿忘家祭时在我坟前撒上一捧茶。
父亲的声音越来越干涩,头顶的布绷得越来越紧,无论他怎么紧紧地拥抱,都无法将体温传给这具已然诀别的身体。人群涌来,如蝼蚁一般仰头看着这具以身证道的悬尸,大呼小叫地跑开。
没有人注意到一个目睹着至亲在怀中消散灵魂的少年。
亦无人在意,那个少年的灵魂也从此被打上了无法推卸的镣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