获得在座首肯后,陈靛动作十分缓慢而艰难地坐进生华对面的一把硬座钢椅,但他一直保持的儒雅神色又令人禁不住去忽略他的艰难而想要卸下防备地看入他幽深的瞳眸,因为那双铮亮的蓝眼似乎在告诉你它们愿意接下你所有的情绪——因为它们能。
陈靛的形貌太过惹眼,以致于旁边方拾自信的韩博士也有些莫名不安起来,而意识里对面的两位美女的凝视也在无形中增加了这份压力,他神色慌张地试图找到一些话题来打破这段短暂却分明令他如坐针毡的静默,只是不论是身形不便也好还是气质超凡也罢,他也被身边这个跛脚的英俊男人吸引去了太多的注意力,因而在一阵局促的缄默之后他忍不住小心地望着身边人贸然发问:
“Meningitis?(脑膜炎?)”
陈靛闻言转过目光,他比韩博士赫然高出一截身量,眼皮半垂地看向后者。
“Downs.(唐氏综合征。)”他面无表情地盯着韩博士,掷地有声。(唐氏综合征会影响患者的智力、面部特征及生长发育)
紧接着下一秒,生华和Chelsea这边只能看到他一张西化的轮廓深邃的侧脸突然间一变,嘴角夸张地裂到颧骨,露出白森森的牙齿,高耸的眉骨压出黑洞洞的眼窝,高挺的鼻梁皱成一弯锋锐的钩子——他做了个吓人的鬼脸,然后像只挂着獠牙的野兽一样发出吓唬小孩儿的嘘声:“Hshhhhh——!”再然后,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他一秒跳回如常神色,并对面前的韩博士弯了弯眼睛。
这一连串的举动太过迅捷,以致于当陈靛面向大家眉目春风地自报家门“D dot C, from London(D.C,来自伦敦)”的时候在座其他三人还没从刚才的一系列演绎中缓过神来。
生华听到耳边传来一声低低的嗤笑,然后Chelsea快速贴上她耳缘低笑着夸奖:“Funny guy, huh?(这人怪有趣的哈?)”
生华赔笑,转回头立马笑不出来。她明显看到对面韩博士脸都白了,而要不是看陈靛明明白白的是个瘸子,他现在估计都得哆嗦地尿裤子。可想陈靛这张“鬼脸”给正主的杀伤力可不比她们从侧面看得“有点淘气”呢。生华有些同情地看向到现在还分明眼神飘忽心有余悸的韩博士,头顶警铃大作——这家伙被盯上了。
于是,我们的捣蛋鬼这回给自己的角色扮演人设是——
“I‘m on pilgrimage.(我在朝圣。)”
“You what?(你干啥?)” 全桌愣了一秒,Chelsea爆发出一阵大笑,“You kidding!(开玩笑吧!)”
生华没笑,盯着对面陈靛的双眼:“For what?(为了什么?)”
陈靛回敬,直直看进生华的眼睛:“For your sake.(为了你。)”
气氛有些微妙。
Chelsea眼神在对视的两人身上横跳,正盘算着是否应该说点什么的时候她看到陈靛那双充满异域色彩的眼睛仿佛两盏冷光灯一样转过来,他缓缓补出一句:“Mates.(伙计们。)”然后那蓝眼睛渐渐幻化出笑意,再然后春水般化开,接着扫过身侧的韩博士,最后带回全桌人。
“I even don’t know your names, honestly.(讲真,我还不知道你们的名字。)”
他的背靠上身后的椅子,下巴微微收含,将刚刚侵蚀上来的气压尽数收敛,嘴角噙着一丝兴味盎然的闲适。他双手搭在拐头,拐杖直直立在身前与桌子之间的空隙,虽然放弃了那柄象征着身份的鹰头手杖换上了这根简约黑拐,他握拐的动作依旧像极了上个世纪的英国旧贵族,连带着这座废土风的阴暗酒吧都蓬荜生辉起来。
Chelsea恍然大悟,收束了神色,尴尬自嘲。“Oh, sorry. Our faults.(啊,抱歉,我们的错。)”
生华依旧淡定,率先开口:“I’m Hera. Nice to meet you.”
“Nice to meet you too.”陈靛回以注目礼,然后不动声色地将目光投向Chelsea。
虽然每一次这位D.C先生的注视都令她感到如沐春风,但一向习惯控场的Chelsea却有种强烈地被莫名牵着鼻子走的被动感,她按耐下心中的纳闷,笑着自我介绍:“Chelsea. I’m running a start-up on big data. We render excellent services for your data assets.(我正经营一家和大数据相关的初创企业,我们竭诚为您的数据资产提供优质的服务。)”
“Well shot.(枪法不错。)”陈靛挑眉,露出欣赏的笑意。
“On trend.(大势所趋。)” Chelsea故作谦逊。
“Whilst edgier.(富贵险中求。)”
Chelsea完全折服,“Hmmm, You bet.(哈,你懂的。)”
最后轮到韩博士,陈靛转头友好地伸出手,笑得很有风度地看着后者佯作求饶:“Cease fire, please. I am begging.(停火,算我求你。)”
这套“塑料雄竞”虽把韩博士搞懵了一下,但对在座女宾客可是很奏效,生华清晰地听到旁边的Chelsea已经笑得很轻佻了,她的笑声令韩博士很快地意识到面前这个男人的玩笑如假包换,于是窘迫地笑了一笑握住陈靛宽大有力的手。
“My name is Long Han. I’m a faculty in Poly U, department of data science. Nice to meet you.(我在P大任教,数据科学系,很高兴认识你。)”
“A pleasure, prof.(我的荣幸,教授。)”
好不容易等韩博士完成自我介绍,Chelsea已经迫不及待地追着陈靛要刚才的答案。
“What do you mean by saying that you’re on a pilgrimage?(你为啥说你在朝圣?)”
“Guess what,” 陈靛给出一个故作高深的笑容,“what if I am Vampire Hunter D?(说不定我是吸血鬼猎人D呢?)”(陈靛自我介绍时只给出了名字的首字母D)
Chelsea一脸嫌弃:“You’re a son of bitch.(你个烂梗王。)”
“No, literally like the other way around.(才不,事实显然相反。)”陈靛一脸不以为然,眉骨抬得高高的,看起来十分认真地道:“ I’ve been affiliated. Fairly a son of goddess. Off the sauce.(我已经皈依了,绝对的上帝之子(陈靛实际上讲的是“女神之子”),心如止水)”
“Oh-ho.”生华阴阳怪气地捧场,她清楚地听到他狡猾地把“god”换成了“goddess”,而且漫不经心地有意将目光移开,只留余光在她这边,因而这些话听在她耳里可就是另外的意思了。
“And hunting the addiction to my aching soul, out for blood.(并且猎杀血洗沉湎于我痛苦灵魂的瘾癖。)”陈靛目不转睛地笑看着听得入迷的Chelsea,煞有介事地娓娓道来。
“Ouuu——,(好肉麻,)” Chelsea发出虚情假意的肉麻感叹,转而又欲罢不能地追问下去,“By the way, what’s that?(不过,你指什么?)”
陈靛笑:“I was being charged with substance abuse.(我曾被指控药物滥用。)”接着还不无调侃地补了一句:“Love the confession. You can get away with anything.(忏悔(宗教行为)是个好东西,它可以帮你摆脱所有罪孽。)”
生华对此不屑一顾,但碍于韩博士也坐在对面又不好在脸上暴露太多情绪。
陈靛倒也没空穴来风,数年前他确诊恶性肿瘤后曾在入院治疗之前回大陆见她,那段时间他托哥哥陈澍从药房拿了大量的镇静和止痛的药物来缓解肿瘤压迫疼痛的症状,殊不知这件事会在日后成为老爷子反狙击失败之后以股东派生诉讼为反击中合并指控陈靛个人药物滥用的呈堂证供,陈靛当时已经病入膏肓,通过全科医生的补证和巨额协议金才平息事态,这件事在后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给陈靛在董事会和股权架构变动上带来了影响深远的信用危机,但爷孙二人的决裂才是这场对垒的本色,自那以后陈靛心灰意冷,决意将爷爷送来香港,不复相见。
但令生华扼腕叹息的是,陈靛现下分明是狡诈地把这件事编排影射成了一出浪子回头的戏码,这种时候就不得不胆寒于他藏在风趣多礼背后的冷漠本质。但冷漠归冷漠,当着她的面玩心大起也不假,甚至她还鲜见地觉出一股子幼稚可笑的胜负欲。生华心笑,面上声色不动,脚下隔着桌面一下一下钝钝地踢他鞋尖,要他收敛一点。他右腿接受腔连着义肢,鞋尖正面的冲击最是敏感,这样踢他,他右腿残肢可能还会被震得有些许发麻。
陈靛显然接收到了这犀利的讯息,因为他饶笑着把眼神转了过来,但是他全程处理的比较微妙,说好听了是面面俱到的调风弄月,说不好听是不知死活的雨露均沾:“Repentantly with sins of my flesh, I had never kneeled down at my goddess’ feet.(悔恨的是,带着这样罪恶的□□,我从未能跪倒在我的女神脚下。)”脚尖的触感不再带有弹性,换而之充满攻击性的坚硬,那硬朗而光滑没有一丝瑕疵的质感顶上生华帆布鞋尖的橡胶外缘,然后缓慢而富有耐心地沿着鞋边逡巡,最后蓦地一下,冰凉的杖杆攀上她裸露的脚踝在她小腿上若有似无地、丝丝入扣地,缱绻剐蹭。
正在这时,Chelsea为陈靛赞美诗一般的告罪发出一句欲情故纵的圣母怜悯:“Ohhhh——”
“Whoa …”始终被四六不着的神秘学拦在对话之外的韩博士在这个短暂的诨笑下终于抢到了话头,但不幸的是他没想好从哪里下嘴,于是当离他最近的陈靛的目光被他的话锋吸引过来时,他的眼睛只是禁不住惊奇地黏在了对方喉咙处触目惊心的疤痕上,他几乎是下意识张嘴发问:“Was that hurt?(那儿会痛么?)”
在座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到韩博士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陈靛锁骨之间骇人的疤痕,于是全桌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陈靛顺着韩博士的目光摸到了自己脖子上的大口子,他今天从衬衫换成了在外面不常穿的T恤,深色凹陷的大疤明明白白地挂在这里——当真不是个令人愉悦的话题。陈靛一改从来笑颜,面色阴下来,冷睇似乎自己也陷入了尴尬的韩博士,沉声道:“Don’t you dare pity me.(你敢怜悯我试试。)”
韩博士见陈靛动怒也慌了神,他开始语无伦次:“No, er, I mean …”
——气氛僵住。生华托腮。
下一秒,陈靛嘴角挤出一缕细纹,眉峰骤松,眼睛眯起来,涣然低笑:“Joking.(开玩笑的。)”
“Double-Kill.(双杀。)”空气缓和,Chelsea再次凑近生华耳朵,憋着笑调侃。
但关于气切的事,陈靛也确实不想聊。他噙着一丝闲适的笑意端起面前桌上的平底酒杯,里面盛着半杯塞满冰块的棕金色液体,大方举到韩博士面前,目光真挚地看着后者,杯酒释恩仇地笑道:“Here’s to Turing.(敬图灵。)”
韩博士本来就被搞得心神不宁,此时陈靛给台阶自然赶紧抓住机会翻片儿。“To Turing.”
“To Turing.” 四个人接连碰杯。
“You guys know Turing, do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