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坐着马车晃晃悠悠来到金翊府邸。
这条街宽阔整洁,青石板路铺就,街道两旁的府邸,商铺飞檐翘角,雕梁画栋,都是名门望族的产业。
王姬府朱红的宫墙绵延看不到尽头,琉璃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府门之上,悬挂着一块匾额,上书“昭仁王姬府”四个大字,笔锋苍劲有力。
门两侧,矗立着两座石狮子,栩栩如生。
走进府内,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宽广的庭院。庭院之中,假山奇石错落有致,流水潺潺,庭院四周,苍翠之中有积雪初融,相映成趣。
在庭院正中央,有一块巨大的青石雕刻而成的石柱,数丈之高,表面经过精心打磨,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的灰蓝色光泽。石柱的底部,是一块朝北方延伸的长长的石板,即上面刻有精细的尺度。
“这是什么?”
“此乃圭表。”紫醍指着底部的青石板,“这是圭,”抬头指着石柱,“这是表。”
“以表投在圭上的日影来推断四季和时令,可惜近年来四季紊乱,此圭表也无甚用处了。”紫醍黯然道。
“这东西这么神奇?”江舟暗暗惊呼。
银璇向前走来欠了个身:“恭迎世子还府,这三位都是您的朋友吧,果真是气度不凡。诸位,请随在下去内院见大王姬。”
四人随着银璇进入正堂。
映入眼帘的是一山水屏风,墨色淋漓,将九州之南的烟雨朦胧尽收眼底。屏风之后,案几宽敞,桌面光滑如镜,摆放着文墨及各式玉器,四周墙壁上,壁画与字画错落有致,或山水、花鸟、人物,志趣高雅令江舟咂舌。
她在白泽耳畔小声嘀咕:“你怎么忍心抛下这般奢华富贵的生活,跟我们去风餐露宿的?”
白泽冷笑:“这个府邸,我已有十二载未曾踏足。”
“真的假的?”江舟大惊,这时风翊姗姗来迟,江舟连忙收敛了表情。
她步履轻盈,宛如仙子下凡。眉眼间流露出一丝歉意,却又不减其高贵气质。
“泽儿——”她这一声哀婉柔美,听的人肝肠寸断。
她的眼泪簌簌滑落,上前便抓起白泽的手,“快让母亲瞧瞧,快让母亲瞧瞧……”
白泽却仿佛在另一个世界,他冷漠道:“我的朋友还在。”
“对,”风翊终于反应了过来,她轻拭泪水,“这一路多亏各位对我儿多加照拂,不胜感激,紫醍,快带泽儿的朋友在府内好好转转,待会开宴给各位接风洗尘。”
“是,大王姬。”紫醍高高兴兴的领着江舟三人下去了。
见人一走,风翊拉着白泽坐下:“泽儿这么多年是一直生活在云中了吗?母亲给的写的信,为何不回?莫不是心里记恨母亲?
那云中,乃你父昔年栖居之所,我未曾涉足,然尔你父亲曾于梦中为我绘其幻景,实为佳境,母亲料想你在此间,必能安身立命,惟不知是否有人照料?”
“我可以自己照顾好自己。”
“是,我儿最厉害,”风翊玉手轻抚白泽的面庞,白泽忍住想要贴上去的念头,他微微侧头。
“多年不见,你对母亲生疏了不少,再不似小时候粘人了。”她眸底一抹失落。
她沉思片刻,轻启朱唇,对白泽言道:“你的同伴们,可曾知你身世?”
白泽垂目,声音很冷:“知道。”
风翊蹙眉问道:“你与他们结识仅数月,怎可轻易泄露真身?万一……”
他在云中,确实收到过风翊的信,字字入心,令他心绪难平。
他曾誓不涉尘世,不问凡间琐事,然而冥冥之中,似有牵引,终是步下云梯,重履凡尘。
风翊在信中言辞恳切,说若不愿见母,便至凡间,觅明镜之徒江舟。此子年岁相仿,信中附其令牌为引。
白泽先至昆仑丘,那明镜果真与风翊已经密议妥当,江舟还在外游历,又从明镜处获知她行踪,方寻得到她。
他打断风翊的话,淡淡说道:“难道不是您与明镜共谋,命我寻觅四方神灵?若我只是血肉凡人,又岂有资格涉此重任?纵我不言,他们也能觉察到我身世不凡。”
风翊的脸色微变,她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这是你的责任,吾儿。你乃白渊之后,九州大王姬之子,当为万民尽忠。”
白泽的眼神透着说不清的轻蔑:“我所作所为,皆因我是白渊之子。其他种种,皆非动我真因。”
“再者,我无甚重任与使命,我不过是一枚被弃多年的棋子,如今你又想重新启用,你且问棋子,它是否还愿配合?”
看着母亲面色一寸寸僵住,白泽心头一紧,终是咬紧牙关,极力克制情绪。
风翊凝视着白泽,眼底泛起波澜,轻声道:“泽儿,这么多年了,放下吧。”
白泽不可思议的看向风翊,眉间掠过一抹冷冽,如同冰冷的雪花,既纯净又刺骨。
是纯粹的恨,刺骨的恨。
他一字一顿道:“连杀父之仇都能放下,那还是人吗?”
风翊轻叹,语带哀伤:“他们所为,皆是时势所迫,非出自本心。”她试图解释,却知言语苍白。
“那我和父亲都是活该?”白泽反问,声音中带着几分讽刺:“凡事皆可原谅之人,要么是真懦弱…”白泽轻叩脑壳,“要么是这儿,真有病。”
“既要报复,就要彻底,那你又为何……仍执意而来?”风翊声音颤抖。
白泽神色迷茫,喃喃自语:“无知不是罪过……人族也只是受到蒙蔽……我这些年游历大荒,见万灵疾苦,心中郁结难舒。正巧收到你的书信,便鬼使神差地赶来了。”
风翊听罢,眼中闪过一丝心疼,轻声道:“你如你父亲般心善,却比他嘴硬多了。”
*
紫醍带着江舟三人在后花园闲逛,景色很美,但她确实没有心情,她开口说:“紫醍姐姐,多谢您引路,我们想随意逛逛,您可先行处理府中事务。”
紫醍笑道:“江姑娘言重了。此乃我家世子首次携友至此,自当尽心款待。既然诸位欲自行游赏,紫醍便不再打扰,待至午宴时分,再行告知。”
目送紫醍身影渐逝于花丛转角,江舟低声对二人问道:“我发现,大王姬对白泽虽分外热情,白泽却态度诡异,分别多年,重逢阿娘,岂能如此冷淡?”
阿猎思索片刻:“他对大王姬冷淡或许因久别重逢,太过生疏,不知如何开口。”
阿威若有所思:“眼神所流露之情难以掩饰。若仅因生疏,眼中应有情感波动。但他视大王姬如陌路,甚至透露出几分莫名怨念。”
阿猎点头附和:“确是如此。”
江舟想起在边村那晚她写遗书的时候,白泽提起过自己的母亲,他明明说母亲很好,还说,为了保护他。
这个白泽,真是奇怪。
他不由替白泽解释:“他若不愿提及,必有其隐衷,我们不宜深究。若他日他愿倾诉,自会告知我们。”
*
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在精致的亭子上,四周环绕着翠绿的竹林,微风拂过,带了一点湿冷之气,竹叶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远处的山峦在云雾中若隐若现,近处的小溪和着碎冰和融雪,潺潺流淌,水面上漂浮着几片落叶。偶尔有几只鸟儿飞过,留下一串清脆的鸟鸣声。
江舟心想,整个大荒,恐怕也只有冀州有好风景了吧。
她刚一落座,就看到了师父,她惊道:“师父你怎么来了,大王姬不会就是您要见的故人吧。”
明镜点头,示意她坐下。
风翊穿着一袭淡雅的衣裳,她坐落主坐,举止从容。
“各位都是拯救苍生万民的英雄,今日能接待各位是孤的荣幸,孤代表九州万民敬你们一杯!”
金翊起身,对四人遥遥敬酒。
江舟心里一紧,大王姬怎么会知道他们的行动?看来是师父说的。
她只知道师父与九州王族关系密切,但也没想到这么密切,都成大王姬的座上之宾了。
她并未起身,只是举起酒杯回敬了一杯:“谢过王姬殿下,我们此次任务不可声张,还望您替我们保密。”
举止间不拘泥于繁文缛节,颇有几分洒脱不羁。
“那是自然,江少侠大可放心。”
金翊唇角微翘,勾勒出一抹几不可察的微笑。
这个江舟一看就是明镜的弟子。
观她动作和神态,是个活泼好动的性子。但她的活泼并非浅薄,而是少年人的生机,她举止投足看似随意,但是脊梁挺拔,有一份修行之人独有的风骨。
大王姬轻轻颔首,眼中尽是赞许之意。
“想必各位都知道泽儿的真实身份了,那我就不瞒着各位了,日后大家都是生死与共的伙伴,若泽儿遇到危险,还望大家帮他一把。”
江舟道:“自然。”
大王姬好像很喜欢他们三个,尤其对江舟说了很多贴心话,听的江舟心里热乎乎的,她觉得大王姬人真好,真不明白白泽在跟自己的母亲较什么劲。
她好像难得有这么开心的时候,饶有兴致聊起来白泽小时候的故事。白泽在一旁,一直没有言语。
“我家泽儿,小时候就很勤奋,经常缠着他父亲,要拿他的宝剑练武……他还很爱干净,不允许自己身上有一点灰尘,不然他就算已经在路上了,也得把衣服换下来,还有,他对吃的也格外挑剔,几乎不沾荤腥辛辣,尤其是水产,只吃最新鲜的……”言语间满是对儿子的宠溺。
江舟想了想,大王姬说到的,几乎全中。
白泽,果真挑剔的很。
但仔细想想,白泽好像很少吃东西哎,看来是他嫌弃吃的太差,宁愿饿着也不吃,果真有原则。
江舟开玩笑道:“那白泽小时候应该很磨人吧。”
风翊眼底划过一道黯然,“这倒没有,我们家白泽,从小就很乖,很听话,从来不吵不闹,安安静静的。”
她看向白泽,他依然如一池冬水,波澜不惊,甚至不如旁边的冬溪欢快。
风翊勉强笑笑,侧身问道:“紫醍,银璇,你们说是吧。”
“王姬说的没错,我们家公子,小时候真是难得一见的乖巧听话。”紫醍应声道。
江舟看着坐在一旁的白泽,试图调节气氛,小声道:“你娘夸你听话哎。”
白泽冷漠道:“这是什么好词吗?”
银璇眼尖看到一男子正从远处走来,她神色一凝,俯身道:“王姬,将军来了。”
江舟他们朝亭外望去,来人一袭红袍,身姿挺拔,他的腰间系着一条宽大的皮带,上面挂着一把锋利的长剑,剑身散发着寒光,裹挟一股凛冽的寒风席卷而入,将原本热闹的气氛瞬间凝固。
他五官线条硬朗,一双丹凤眼形状狭长,眼角尖锐,眼尾上挑,走势凌厉。
他身后竟然跟着那天在猎妖场见到的人,好像叫什么……天虞?她记得侍卫说他是大王姬的继子,威远将军的亲儿子,这么看来,他来这儿就不奇怪了。
离仑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更显得神态傲慢:“这可真是热闹啊。”
他微微颔首,向众人致意,然后缓步走向主座,落在金翊身旁,语气有丝丝不满,却又带了莫名的纵容:“翙翙,宴请泽儿的朋友,怎能不叫上为夫?我好歹也是泽儿的父亲……”
风翊已如同石化,她紧皱眉头,不安的看向白泽,转而问道:“你怎来了?”
“数月未见,为夫对娘子甚是思念。”他捧起金翊的玉手,轻啄了一口,风翊嘴角下扯,连忙把手拿开,朝众人客气笑道:“这位是威远将军,离仑。这位是我儿,天虞公子。”
一旁的白泽犹如一块寒冰,冻得江舟浑身打颤,她感觉到了白泽对离仑的敌意,夸张点说,是彻骨的恨意。她连带着讨厌起了这个离仑,外加他儿子。
江舟冷冷扫了他一眼,敷衍了一句:“见过威远将军。”阿威和阿猎倒也是不计前嫌,体体面面跟这对父子行礼。
整个宴会的氛围因为他俩变得诡异,谈笑声渐次低落,但这父子俩倒是乐在其中,丝毫不在意别人的感受,一直不主动滚蛋。
终于,当最后一道菜肴上桌,江舟如释重负,心中暗自轻叹结束,要不是这儿的饭好吃,她真快熬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