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江舟自梦中悠悠醒转，顿觉浑身舒爽，眼前景象渐次清晰，只见一袭青衫的明镜真人坐在桌前，一手撑着头，双目微阖。

她心头一颤，脱口而出：“师父，您……您怎会在此？”

明镜真人闻声，缓缓睁开眼眸，语气不悦：“我来看自己的徒儿，有何不可?你冲动行事，致使伤势沉重，是想气死为师不成！”

江舟掀开被子就要下床溜走，“师父您消消气，我去给您沏杯茶。”

明镜道：“好生歇着！为师不渴！”

江舟只好乖乖倚靠在床头，问道：“师父，我看你很是疲倦，您是不是半夜就来了?我现在灵力运转通畅，您是不是不顾自己身体，给我输了真气?”

明镜揉揉额角，“为师不差这点真气。”

“……师父，”江舟想了想，声音低沉了很多：“您在为九州皇族办事?”

明镜动作一滞，开口道：“除妖卫道，乃我辈天职。皇室亦需援手，有何不可？”

江舟知道师父一直不愿意掺和皇族之事，金氏之人三番五次请求师父出山，师父都断然拒绝，如今帮他们办事也定是因为大荒内时常传来一些不好的言论，比如说，明镜一心求神问道，毫无悲天悯人之怀，如何能感化苍生?如何能承载天命？怪不得这么多年来徘徊于仙凡之间，不得飞升。

江舟心里为师父不平，她问：“师父，你为何总是如此在意世人的目光?我们昆仑丘自成一派，无论他们说什么，对我们都无甚影响啊。”

明镜却是像看顽童的眼神，他无奈笑了笑，像是在自言自语：“你呀，还是个小孩子，少年心性。”

江舟无奈，师父注重清誉，岂是她三言两语能劝说得了的?

现在她有更大的事要问，她垂下眼眸，小心道：“您已经知道弟子擅闯猎妖场，收留了两只妖了吧。”

明镜真人微微点头，语气平和：“那两只妖，为师自昆仑丘便已知晓。”

江舟一震，继而急切问道：“您不是最恨妖吗？怎么会……”

明镜抬眼，他的眼神深邃无底，看的江舟一惊。

他停顿片刻，似乎在权衡，最终，叹息道：“你可知，为师为何选你与白泽为解封四大神灵的召唤者？”

江舟道：“不是因为我们修为高深吗?”

明镜摇头，“或许你应该这样想，为何你的法力如此高深?”

明镜看到江舟眼里的疑惑，他正色道：“是因为你二人身负神祇陨落时残存的神识。你身上有夏神祝融的残识，而白泽，则携带冬神禺疆的残识。”

江舟听罢，双眼圆睁，结结巴巴道：“难道……阿威与阿猎……”

明镜真人点头确认：“正是，那狗妖体内有春神句芒的残识，而豹妖正对应着秋神蓐收。”

江舟闻言，震惊不已：“可是妖族不是本性凶恶吗，神祇怎会将残余神识寄托于它们身上？”

明镜真人沉默良久，眼里有一丝迷惘，最终缓缓道：“或许因它们体内蕴藏着深厚的元素，又或者，神祇自身亦别无选择。”

江舟也默了半晌，终于开口道：“白泽，阿威，阿猎知道吗?”

明镜道：“白泽已然知道。至于那两只妖物，我恐他们自恃不凡，坏我们大计，还是不知为好。为师知道你话多，一直不曾告诉你，就是怕你告知他们真相，如今你既然知道了，就要保密，切不可透露给任何人。”

江舟闷闷道：“知道了。”

明镜想了想，说：“白泽这孩子，聪明，沉稳，行事谨严，意志坚韧。”

他拍拍江舟的手，感慨道：“是个很好的孩子。”

“狗妖，所有妖类中最能感通幽微，善于察言观色，心细如发。那豹妖，是罕见的猎豹，疾风之速，大荒之内无人能及。”

江舟问：“那您的驺吾有阿猎快吗?”

“若论短程和爆发力，自然不能与之相比。”

明镜看着她，眉宇间的忧虑像浓雾笼罩山峦，久久不能散去，他叹息道：“至于你，为师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你的修为深不可测，只是还未被发觉，犹深渊藏龙，待时而动。此去历练，若有机缘潜力激发，你的修为必能更上一层楼，甚至可问鼎大荒之巅。”

他拍拍江舟的肩，“但若没此机缘，也莫要强求。”

“嗯，知道了。”江舟又道：“师父，您有没有想过，或许，徒儿是说或许，您对妖是不是有点偏见?”

明镜面色一凛，“为师没猜错的话，你与那两只妖还没有过多接触吧，怎么这么快就替它们说话了。”他神色有所警觉，声音也压得很低：“莫不是你亲近之人给你说了什么?”

江舟心里一紧，总觉得师父在点她。

明镜顿了顿，“舟儿，你太容易轻信于人，为师很怕你以后被妖所骗。”

江舟不以为然道：“不会的师父，有白泽在我身边。”

明镜眼神有一瞬间晦暗，“记住，白泽虽不会害你，但他的话不可全信，尤其是关于妖的言论。”

江舟神使鬼差的点点头。

像是想起来什么，她气冲冲道：“师父，那个该死的沣王实在是恶毒，您一定要替徒儿报仇。”

明镜笑了，或许他觉得，这沉闷的气氛终于有了一丝裂痕，声音也愉悦了不少：“你都快把他掐断气了，还没消气吗?”

江舟愤愤道：“这哪算完！我朋友都快被他折磨死了，我都没让他见血！这么算来，我们可吃大亏了！”

明镜拍拍她的肩膀，轻声道：“徒儿啊，人生于世，总免不了要吃点亏，这是谁都逃不过的。即便是那九州大王姬，尊贵如斯，亦难逃尘世纷扰，岂能无半分委屈？”

他顿了顿，手指轻轻敲打着腰间的玉佩，发出细小的清脆声响，那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他继续说道：“你若心有不甘，或见他人受屈而不能忍，待此事了结，便随为师潜心修炼，以求早日登达仙途。届时，你即正义的化身，天下无人敢令你再受丝毫委屈。”

江舟嘴角一撇：“师父，您这话可别当真。身份越高，担子越重，受的气只怕会更多。我还是喜欢现在的日子，自由自在，不受约束。您老人家就别费心思忽悠我了。”

明镜真人一愣，嘴角一抹苦笑。

他起身走到窗前，双手背在身后，他的身影在晨光中显得有些瘦削。

他的目光透过窗户，望向远方的山峦，嘴唇轻轻动了动，却没有说出话来。

＊

师父呆了不多时，说要找一位故人，连饭都没吃拍拍屁股走人了。

江舟瞅着太阳的方向，寻思着应该快到晌午了。

她摸摸肚子，早上醒的晚，到现在都没见到白泽。她算了算，自从她和白泽在一起后，除了昏迷这三天，两个人好像从没分开过这么长时间。

唉，几个时辰不见，竟然怪想他嘞。

江舟无奈耸耸肩，想就想呗，但是当务之急得先把饿的咕噜噜叫的肚子填饱再说。

恰好一股粟米清气混合着柴火的气息，飘入鼻端。江舟循着那香气站起身来，穿过长廊，转过几道弯，香气愈发浓烈，指引着她来到了客栈的后厨。

灶房的门半掩着，透过缝隙可以看到里面昏黄的灯光和灶台上跳动的火苗。

房中，炊烟袅袅升起，一缕缕轻烟在空中绘出模糊的轨迹，最终消散于无形的空气之中。

灶台上，一口大锅，锅盖边缘不时冒出几缕白烟，江舟站在门口，目光穿过层层烟雾，定格在那口锅上。

她伸手揭开锅盖，一股热气伴随着谷物的香味扑面而来，她不由闭上了双眼，深吸一口气。

锅中的粟米饭，顶部的颗粒饱满而整齐，底部则是那层焦黄的锅巴，江舟拿起木勺，轻巧地铲下一块锅巴，那清脆的声音在耳畔回响，她小心翼翼将锅巴放入口中，独特的焦香与粟米的韧劲相互交融，让她差点忘了自己是在偷吃。

修行之人的听觉都极好，门外传来了轻巧的脚步声，江舟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她连忙咽下口中的食物，慌乱间大声喊道：“我没偷吃！”

她的腮帮鼓得圆滚滚，低着头往灶房深处窜。

“江舟?”如冷泉撞击山石，白泽清冽的嗓音在她身后响起。

她茫然转身，看到白泽系着一条蓝底白花的围裙，手里提着一把刚刚磨得锃亮的菜刀，刀刃在阳光下闪着寒光，如同一抹银练。

他逆光站在门槛前，长发被微风轻拂，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在额前，竟为他染上几分人间烟火气。

好像，他只是寻常人家的男子，过着寻常的生活，做着寻常的饭菜。

阳光只勾勒出他修长的身形，却模糊了他的五官，江舟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到一声轻笑。

他径直走进来，将菜刀放在案板上，一边解下围裙，一边风轻云淡道：“看来你是真的饿了，都学会偷吃了。”

江舟看看桌上，一只瓷碗盛着清炖山鸡，鸡肉浸在乳白色的汤中，汤面微微颤动，不见油花。旁边的煎鱼表皮呈现出一种均匀的嫩黄色，边缘略显焦脆，鱼肉紧实，隐约可见白色的纹理。

野菜拌豆腐就更朴素了，绿色的叶片与白色的豆腐块交错，没有多余的装饰，看着倒也清爽可口。

江舟尴尬地笑了笑，解释道：“我以为是别的客人的，所以菜我都没敢动。既然是你做的，那我就不客气了。”

她的动作毫不造作，夹起一块煎鱼放入口中，一口咬下，那鱼肉的鲜美和外皮的酥脆在嘴里炸开，“这煎鱼真是做得恰到好处，外焦里嫩。”她又夹起一筷子野菜拌豆腐，“这个好！清爽宜人，豆腐绵密，野菜鲜嫩，好吃！白泽，真不是我捧你，选品也是技术活，你是怎么做到选的食材都是最新鲜最好的?”

白泽笑笑不语，随手给她盛了一碗鸡汤，江舟接过，喝了一口，差点吐出来，“白泽！”她吃惊道：“这鸡没熟透？”

她以为白泽在整她，可是看到的白泽也疑惑的拿起汤匙喝了一口她就知道，白泽估计是真的不知道没熟。

但是白泽居然说，“可是这样鲜啊。”

江舟听罢，瞠目结舌，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但这…但这压根就没熟啊！"

眼看着白泽面上闪过一丝难为情，她迅速将那碗半成品的鸡汤移至炉灶边，添了几根干柴，火焰随之熊熊燃烧，她轻轻地拍了拍白泽的肩头，安慰道：“没事，你做得已经很棒了，只需再多煮一会儿就好。。”

她点评道：“还有就是鸡汤的味道太淡了，下次可不能这样了啊。我来给你指点一下该怎么做。首先，你得准备一只老母鸡，它的肉质紧实，炖出来的汤才会更有层次。然后，你得找到一些干贝，它们在海水中浸泡多年，能让汤头更加鲜美。”

她的眼神变得柔和迷蒙，好像已经闻到了那锅鸡汤的香味。

“你还加入一些莲藕，或者放入几片新鲜的竹笋，它们清脆爽口，能够中和药材的厚重，让汤的味道更清新。”

江舟一边说，一边不住地咽了咽口水。

“还有，你记得用文火慢慢炖煮一个时辰，这样鸡肉才能酥烂，汤汁浓得能挂勺，那才算得上上等佳品。”

像是怕白泽失去信心，江舟鼓励道：“不过，你的的枸杞和红枣加的很好，它们不仅能增加汤的甜味，还能调和药材的苦涩，让整锅汤的味道更加圆润。”

白泽听着江舟的话，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如春雪初融，带了几分少年人特有的爽朗。

江舟的心跳倏忽漏了一拍，仿佛时间在这一刻凝固，所有的喧嚣都远去，只剩下她和白泽。以及那碗鸡汤。

“江舟，你怎么说起吃的来，比说书先生还要生动。”白泽边笑边说，他的眼睛弯成了月牙，惊艳了这方寸之地。

江舟这才回过神来，她忍不住用手捂住嘴巴，试图掩盖自己的惊讶，但她的眼睛里却闪烁着兴奋的光芒，“白泽，你……你竟然也会笑得这么开怀！”

白泽有片刻的怔愣，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真心地笑过了。

只是江舟的话令他心头一震，竟有些不知所措。

他轻轻嗯了一声，转过身不知道在乱忙些什么，“你若是不喜欢，我就不这样了。”

“关我什么事！”江舟惊道：“白泽，你想笑就笑了，管别人作甚！”

她向前一步，掰过白泽的肩膀，正色道：“听到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