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月圆之夜,阴气最盛之时。
江舟与白泽站在那座荒废已久的古桥之上,四周是一片死寂,唯有远处隐约传来的蛙鸣与流水声。
白泽手中紧握着一张泛黄的符纸,江舟听他说这就是进入鬼市的钥匙。
随着符纸的燃烧,一股莫名的寒意从脚底升起,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一阵风吹过,符纸化作一缕轻烟,消散在夜空之中。
紧接着,桥下的水面开始泛起了波纹,一圈又一圈,逐渐扩大,直至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中心,一道裂缝缓缓张开,透出幽幽发绿的光芒。
江舟跟随着白泽,踏入了那道由符纸开启的裂缝,瞬间,一股强烈的眩晕感袭来,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一阵阴冷的风从背后扑来,江舟不禁打了个寒颤,回头望去,只见桥上的景象已经完全变了样——原本空无一人的桥面,此刻却站满了形形色色的“人”,他们或披头散发,或面容扭曲,眼中闪烁着贪婪与渴望的光芒。
眼前的景象让江舟感到窒息。
这里的天空呈现出一种暗沉的灰绿色,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只有一片模糊不清的光晕笼罩着整个市场。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和腐败的味道,混合着不知名的香料和焚烧物的气味。
这种不见天日的沉闷潮湿的生活,她真的是一天也待不下去。
但鬼市的热闹程度远超江舟的想象。
摊位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商品,有的是古老的书籍,泛黄的纸页上写满了无法辨认的文字;有的是奇异的植物,它们的花朵散发着幽蓝的光芒,仿佛随时都会活过来;还有的是各种形态的器皿,它们表面覆盖着铜锈。
摊主们多数并非人族,他们带着斗笠或者斗篷,看不清五官。他们用沙哑的声音低声吆喝着,推销着各自的货物,声音在鬼市地面回荡,显得格外颓唐。
鬼市之上妖影绰绰,阴气太重,她心里怕极了,却又极力掩饰,仍然□□着脊梁。
脚步却明显放慢了,平时大步流星走在白泽身前,此时却紧踩着小碎步,亦步亦趋跟在他身侧,看似漫不经心闲侃:“此地既然没有鬼魅,为何名为鬼市?”
白泽余光察觉她的细微变化,自然而然放缓脚步,说:“此地是凡界与冥界的接壤之地,正是人族所说的‘凡冥之界’。
这里寥寥无几的凡人,多是天涯沦落、无枝可栖的游子,亦不乏贪图富贵、勇于冒险之徒。
但在此汇聚的众妖,皆因遭逢人族迫害,被迫逃离故土,寄望于此寻觅一线生机。
在此地,无论是人是妖,均得以平等交易,无分贵贱。妖族期盼此地的人和妖能仿效冥界的所有鬼魂,不分彼此,和睦共存,故命名为鬼市。”
江舟听得频频点头,似乎颇为认同,结果却说“这不挺好吗,这地方虽不是人呆的,但是我看妖族在这活的也挺好的。”
白泽的眉头不易察觉地蹙起,眼神是难以掩饰的厌倦,他冰冷冷开口:“既然不是人呆的,江姑娘怎断定妖在此地活的挺好?”
江舟一时语塞,意识到自己的冒失,但自觉没错,她解释说:“凡界之内,妖族时常侵扰人族安宁,我也不忍将妖族赶尽杀绝。若能使妖族定居此地,远离凡界烟火,避免相互纷争,实为两全其美吗?”
“无稽之谈。”白泽甩下四个字,不再理她,快步向前走去。
夜色如墨,浓稠得几乎可以触摸,白泽在前,步伐稳健,穿梭于迷离的浓雾之中。烟雾如同不死的灵魂,缠绕在狭窄的巷弄间,时而聚拢,时而散开,仿佛在刻意引导又或是迷惑方向。
江舟紧随其后,心脏在胸腔内狂跳,她拍拍自己的心口,自我安抚道:没事的江舟,你可是未来的除妖师,不怕不怕。
她的眼睛努力适应着昏暗,试图捕捉前方白泽的身影,但那少年仿佛融入了黑夜,时隐时现,如同幻象,但还好没把她甩掉。
突然,白泽在一个岔路口停下,转身,他的双瞳在夜色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他伸出手指,指向左边的一条窄巷,那里,烟雾似乎更浓,更密,如同一道无形的屏障阻挡着前进的道路。
"跟紧我。"他的声音低沉,随后便消失在了雾气中。江舟她深吸一口气,迈出步子穿过那道看似无法穿越的烟墙。
烟雾触感冰凉湿润,仿佛穿越了时间的缝隙,进入了另一个维度。
前方,白泽的轮廓重新浮现,他的声音也淡淡响起:“到了。”
江舟茫然抬眼,眼前团团迷雾,什么都看不到。忽闻白泽道:“青鸾振羽,玄武负岳。”
迷雾开始层层散开,一座楼阁缓缓现形,这楼的外观震撼而扭曲,仿佛直接从噩梦中爬出,并非用木材或石材建造,而是以一头巨大无比的野兽的皮囊作为外墙。那兽皮庞大到不可思议,覆盖了整个楼体,只有零星的烛火透过窗棂,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兽皮表面布满了岁月侵蚀的痕迹,一些部位还残留着狰狞的疤痕,覆盖着一层暗绿色的苔藓,随风轻轻颤动。
这栋楼的轮廓在迷雾中若隐若现,如同活物在呼吸。
楼门两侧,立有两尊石像,一为狰狞巨兽,一为妖娆女魅,石像眼眸在夜色中泛着幽光,门环为铜铸巨龙,环身扭曲,龙头狰狞,吐出一缕缕雾气,增添几分诡异。
门前刻着两行:
人入妖楼绝,
生踏死地终。
江舟挑眉,这妖族果真是未经教化的野蛮之辈,虽然她不读书,但也能看出这幅联子的文采不怎么样。
她本来还有些怕,但这两行字像是赤裸裸的挑衅,她嗤笑一声:“我偏要踏,能奈我何?”
*
楼内,回廊深邃,灯笼昏黄,光影交错间,似有鬼影幢幢。墙上挂满人皮画,画中人物或笑或哭,表情生动,随着江舟的走动,画中人似乎会随之转动眼珠。
江舟随着白泽沿楼梯蜿蜒而上,每一步踏下,木板都发出沉闷的响声,回荡在寂静的楼道中。
楼阁间,一青衣女子缓步而下,她的容颜清丽不失英气,皮肤跟白泽一样,皎洁如玉,细腻光滑,仿佛山涧初雪,纯净无暇,秀发如墨,盘于头顶,以一支镶珠嵌玉的金簪固定。
她仪态端庄,不苟言笑,自有一种不容侵犯的凛然之气。
尤其是那对眸子,深邃幽远,犹如寒潭静水,冷峻而明亮,却在看到她时,顿时如鹰隼般狠厉,她眯眼睨向白泽,质问:“你怎会带人族来此?”
白泽面色如常,微微行礼,正要解释:“青鸾阁主,她便是明镜弟子……”
他的话被一阵笑声打断,那笑声如深夜古井中碎石相碰,清脆中又带着几分诡谲。
又一女子从暗处走来,她眉眼细长,眼角上挑,眼波流转间,似有星河沉浮。她的唇,薄而艳,一抹鲜红,笑时,露出皓齿,竟有几分摄人心魄的寒意。
江舟心想,这鬼地方的风水是养人吗?这一个两个的,外加白泽,怎么都生的那么美。
红衣女子身姿妖异,面带戏谑:“白泽,你终于来了,你可知我独处此地,心生孤寂。”言毕,她挑眉,瞥了一眼青鸾,似是挑衅。
青鸾看她一眼,冷哼道:“红瓦砾,好久不见呐!难道是自知罪孽深重,躲起来了?”
红瓦砾顿时眼神游移,笑意盈盈间转移了话题,“白泽行事,自有他的道理,此女子既是他所引至此,大阁主何需小心?莫不是,连白泽的为人都信不过?”
青鸾闻言,目光一冷,声音如寒冰:“二阁主,你的胆子,也是愈发大了。”
她转向白泽,冷声:“随我来。”
青鸾步履轻移,衣袂飘然离去。
白泽正要随她走,却感衣袖被轻拽,回首,江舟立于他身侧,面色很难看,说道:“此地阴气森森,哪是人呆的地方?”
她伸出手在白泽眼前握成拳头,威胁道:“你要是不让我在你身旁,我定拆此妖楼,你这两个主子的性命,我一手足矣。”
言辞间满是傲然。
白泽眉间闪过不悦,然而未多言,点头示意她随行。
*
江舟搞不清白泽到底要干嘛!
刚才青鸾见她随从白泽,竟把白泽拉到身旁,当着她的面说悄悄话。要不是师命难违,她才不会来这鬼地方!
现在他又莫名其妙带她来到楼顶,说是要见一位故人。
白泽独立于九层楼顶,凭栏远眺,烟霭重重,迷雾无垠。江舟想,有什么好看的呢,这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方,也只有妖愿意呆下去了吧。
红瓦砾的脚步悄然停驻,只是静静地站立在一旁,直到白泽的视线从远方收回,落在她的身上。
江舟一看是刚才的红衣女子,暗自发笑:原来故人是佳人啊。
“白泽!”红瓦砾声音婉转动听,很是欢喜:“我怕青鸾那婆娘因我之故,对你有所芥蒂,刚才都没招呼你。这不,现在来给你赔罪了。”
江舟看她手里提着一坛酒,伸手想要接过,红瓦砾露出讨好一般的表情,“人族的姑娘,使不得,使不得……您安坐。”
白泽却冷漠的瞧了红瓦砾一眼,似乎有点看不惯她的行径,但没说话,他微微颔首,示意她坐下。
红瓦砾嫣然一笑,款款落座,“白泽,你不知我这段日子过得多难熬,也只能与你聊天了。在这三界中,除了玉郎,我只信得过你。”
白泽低垂的眼睑遮住了眸中颜色,只淡淡道:“你说过,我是你唯一的朋友。”
听白泽此言,红瓦砾觉得他之前的气已经消了,神色不由松懈许多,“这件事我确实有欠妥之处,但我知道,以咱俩的交情,你才不会弃我不顾呢。”
江舟眼看着白泽嘴角勾出一抹浅笑,像挂了一副面具,虚伪而又精致,他袖袍一挥,一只灵蟹跃然掌心,他轻声道:“这是酒蟹,能使任何酒都倍增甘醇。”
红瓦砾听闻,双瞳亮起,惊喜交加,江舟也被激起几分好奇,于是她单臂一挥,红瓦砾带来的那坛酒凌空飞渡,稳稳落地于石桌之上。
白泽将酒蟹置于坛口,片刻后,酒香愈发浓郁,有股奇异的香气扑面而来。
待酒蟹的颜色由青转为金黄,白泽将它取出,给红瓦砾和江舟各盛一碗。
红瓦砾轻啜一口,顿觉满口生津,她惊道:“我从未品过如此好酒!这酒蟹真是不可多得的灵物。”
白泽笑笑,亲手又给她倒了一碗。
红瓦砾接过酒碗 ,痛快饮尽,她来了兴致,莲步轻移,走到栏杆处,身上的一袭绯红罗裳,在楼顶的灯火映衬下,色如烈焰,又似落日之辉,如同最精致的鸽子血宝石折射的光芒,美的让人移不开眼。
白泽也给自己盛了满满一碗,与她对饮。
红瓦砾惊讶道:“你怎么也……”
白泽给她碰了一下酒碗,声音很低:“为你破一次例,就当是最后一次陪你饮酒。”
红瓦砾酡颜微醺,笑着轻哼了一声,“能和你共饮,实属难得,荣幸之至。”随即仰头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而一旁的白泽只是微抿了一口,他缓缓站起,步履沉稳,却轻的几乎听不到任何声响,他走到红瓦砾身后:“这些年,你向人族贩卖了多少妖?”
红瓦砾愣了愣,随即大笑,声音在空气中回荡,宛如山间石子滚落,一路叮当作响。
“这你不该比我更清楚吗,我这生意的账簿可都交到你手里了。”
他的声音发冷:“是啊,所以你那人族的情郎,玩弄凌辱了多少女妖,你也不清楚吗?”
红瓦砾转身,眼中闪过不解,白泽的神情,是她从未见过的冷厉。
她以为自己是醉意朦胧失了神,遂调整姿势,斜斜的依栏而靠,措辞解释道:“你在哪听的流言?玉郎只是做贩妖的买卖,他为人清正,岂会妄为……”
她看到白泽轻微扯起嘴角,像是在笑,他的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低语:“此酒,为你送行。”
红瓦砾恍惚间感到双肩一股轻柔的推力,像是一阵风将她掀起,将她往虚空轻轻一送。
她不由踉跄一步,随即失去平衡,眼看着身下是黑洞洞一团,她却控制不住自己,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下坠。
她的惊呼被夜风吞噬,身影在空中翻腾,如同被风卷起的落叶,她拼命朝白泽伸手,但只是徒劳。
“救我——”
她眼里是骇人的惊恐,只是惊恐,甚至没有恨,甚至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