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刺穿了弥漫在林间的薄雾。没有杀气，没有灵力波动，就像自然出现的现象那般，如光似电，瞄准着男性月魔的后背、心脏之所在，携迅猛之势冲来。

“！”

大意了。

男性月魔在那一瞬间汗毛炸起，背后的刺痛有如实质——不如说已经化为实质，作为保命手段的符文应声破碎，意味着最后一层保障烟消云散。接下来要受苦的，就是血肉之躯了。

胸腔出现了异物感，男性月魔在极限距离拧转上半身，情急之下勉强侧开了些角度。

不过，挣扎就到此为止。

若是普通兵器，被那符文挡上一挡，男性月魔尚且还有反应的时间。可惜发动突袭的是那柄曾为传奇的重剑，它不会给敌人任何机会。它的使用者也不会。刺入月魔背后的重剑被极快抽回，仅仅带出极少的血液，连月魔的身体都没有反应过来受到攻击。

男性月魔心脏却是突突狂跳。他知道这不是撤退，而是另一次爆发的前兆。几乎搏命般地，它猛然睁眼，紫色光晕在它虹膜中流转，体内灵力剧烈涌动，势要连带空气中的元素一起燃烧。

可惜在梦幻天堂内，存在着规则限制。哪怕这月魔处于六阶巅峰，用了秘术压制修为，但他所能使用的内灵力也不过区区一万而已。何况它走的并不是专修外灵力的路子。

它试图激活周身灵力震退来者的目的并没有达成。灵力运行粘稠且阻滞，连半点作用都不起，只是勉强改变它附近的空气颜色而已。

视线里划过一道人影。如夜般漆黑的斗篷。接着是弧形的银色流光落至身侧。悄无声息之中，男性月魔只觉得喉咙处被轻微地扫过。当然对于它来说这种感觉无关紧要了，凭借些许实战经验，它明白立即后撤拉开距离、甚至逃跑才是上策。

然而它无法移动半步。

在它腿上不知什么时候缠上几圈符文，将它脱身的意图彻底粉碎——灵力流动被限制了。它瞪大眼不可置信，眼球蠕动着向后望去。

不远处，刚刚被它摔在地上的月夜却神态自若，连个眼神都没有分给它。它想要张嘴质问月夜阻拦它有何意图，喉间却涌出大量液体将它的声音吞没。紫色的血液自他颈间汩汩流出，带走生机也带走体力，把它胸口的衣物大片染色。它终于支撑不住身体，膝盖一软跪在地上。

“月老板，久仰大名。”袭击者提着剑停在不远处。

“幸会，夜小统领。”

男性月魔看见月夜——那个它看不起的妹妹，礼貌又得体地向袭击者点头寒暄，以往的顺从温和全然不见，怯懦彻底从她的躯体抽离，只有一种凛然的平静。

简直判若两人。

“它应该还有一口气。月老板要不要亲自送一程？”

“不必了。四哥是身负着月魔族的荣耀，奋力战斗到最后一刻的。”月夜声音淡然地下了宣判，眼底隐藏的快意转瞬即逝。

这也是跪地的男性月魔听到的最后一句话。随后在禁锢中，袭击者的重剑彻底贯穿它的躯体。它眼里的世界灰暗下去。

“我能理解月老板的丧亲之痛。不过，遗体还是得交给我这边处理。”那袭击者正是夜悠。她翻转手腕，手中的光明女神咏叹调化为黑色的珠子落于她的掌心，然后向前一步，挡住尸体。

见对方收起武器，月夜了然地点了点头，再次调整表情。商人用功利的眼神望向那位她初次见面的少女。

那少女略微抿着嘴，皱着眉，浅灰色的眼睛里浮动着暗沉的光，那是不符合年龄的平静。

怎么看外表都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而已，可她就能借着偷袭击杀了七阶。所以月夜完全没有怀疑人类方派这样一个存在过来接洽有什么不妥。尤其是这孩子身上还散发着刚刚斩杀敌人的煞气。

空中闪过一抹红色，一枚具有储物功能的红宝石被夜悠抛了过去。“这是贵方订购的粮食。您既然按时出现在这里，那就意味着我方已经收到尾款。请验货吧。”

年前魔族的秋季攻势早已宣告不利，而今年魔族第一次大规模行动——入侵镇南关，也没有取得预料中的效果。魔族的存粮早就宣告短缺，哪怕发动魔族境内所有能生产食物的种族昼夜不休地劳作，也仅仅只能维持高顺位种族吃饱。至于低顺位种族的死活？魔族高层是一向不管的。随便那些炮灰去偷去抢去骗，只要不干扰上面那些大人享乐就行。反正生命自有出路嘛。

拜其所赐，粮食成了人魔交界地最值钱的硬通贷。月夜表面上是月魔族的公主，实则经营着一个商团。对于商人而言，活跃在灰色地带干点灰色交易捞点好处，是再正常不过的操作。而倒卖粮食的利润高的让人头昏眼花，月夜很难不把目光放在上面，不过她的理性让她比同行更克制。在细水长流地做了几年生意之后，在和她竞争的同行换了不知道几拨之后，她认为“可靠”的供货方居然要把下一次交易地点定在梦幻天堂里。理由是：担忧大笔粮草转而成为进攻人类的炮火，所以需要商团拿出诚意。

诚意就是，商团老板深入敌营面谈。

月夜听到消息的第一反应是这单不干了，另请高明吧。可是对方表示月夜的境况他们完全知晓，并且开出她无法拒绝的价码。完全无法拒绝。

于是她耍了点手段出现在这里。

月夜伸手接过宝石，快速向里探查。“数量足够。那么，交易达成……”她在抬眸的一瞬间望向对面的眼睛。“我们来谈谈下一笔。”

她尽量让声音毫无波澜。

几步开外的夜悠瞬间就进入谈判模式，她先点头，又示意了一下那具月魔尸体，说道：“如先前所言，这是先帮月老板解决的第一个小问题。”

“我想夜小统领同时也解决了自己的难题呢。”月夜回答。“顺势让魔族减员，能让您更好行动不是吗？而且还是月魔继承人之一。”

“对。月魔族继承人之一。排在月老板之前的那种。”人类少女漫不经心把玩着手中神剑化为的宝珠，与材质不明的手套摩擦发出“咯吱”的声音。

接着少女若有所思地指向道：“还要恭喜月老板减少一名竞争对手。就算最终您因人类血脉而被排除在外，那至少也没了张爱扫兴的嘴。”

一人一魔探讨着那句尸体会带来怎么样的作用，似乎那月魔的死亡赋予了它超过生前的价格。这样的景象恐怕月魔生前完全无法想象。

“明白了。是我这边受了帮助。”连一秒都没有犹豫，月夜果断地回答。但她下句话立马带上十成十的认真，嘴角绽开的笑容美艳得惊人：“你们东南之地富足，可我仍是魔族，终究是心有羡慕。不过在商言商，如此便好。”

“放心，不会为难月老板。我们只是商业合作伙伴嘛。”夜悠带有安抚意味地朝对方笑了一下，“双赢的情况毕竟少之又少，有人说这种事可遇不可求，可望不可及。还是那句话，月老板亲自来此，胆量与魄力是世间罕有。这样的存在我们也没必要交恶。”

不是假话。游离商人月夜——是人族与魔族贸易，乃至沟通存续的重要桥梁。她活着，便带有这样的意义。双方对此都有共识。

夜悠将手伸进上衣口袋里，取出如玉石般质感的圆形石头向对方展示，“这是先前的保证。有了它就能立刻传送离开，若不吸收灵炉便是百分百安全。如何使用，何时使用……请您随意。”最后一句话带着些低沉。不像失去宝物的难过，反而和野兽的低吼有所共通。

这次，夜悠主动伸手递过梦幻宝石。是一个代表合作走向顺利的动作。

将那宝石握在手里，月夜心下一定：是真品。于是她将紧绷的肩膀松了松。

“梦幻天堂有可能会崩塌。月老板离开的时机，得多加考虑。”夜悠适当地又提醒一句。

这是在赶人呢。月夜立刻意会，刚想应下又听到那少女开口：“还有。此间事了，想必在镇南关地区会存在不少物资缺口。这是帮月老板解决的第二个小问题。”

物资缺口……梦幻天堂崩塌……

电光火石之间，月夜将一切条件联系起来。恶寒悄无声息爬上脊椎。皱起眉，月夜的眼神瞬间凌厉了不少，直直撞上对方灰色金属般冷硬的目光。

“虽说这么做对我也有利。但我必须提醒您，在这里对魔族太子下手不是个好的选择。”她的眼瞳中紫芒扩散，代表她发动灵力的前兆，衬得她越发高贵漠然，披上一层月光。月魔族的公主拿出属于她的气场，尽可能阐明利害道：“这是发动圣战的借口。贵方若想引燃战火也不该挑现在。我知晓，镇南关兵力不足，而魔族又在边境陈兵数十万。”

言下之意是，人类无法抗衡。

“您把我们想成什么了？拖全联盟下水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夜悠只是耸肩，显得非常无辜，“魔族太子不可能被区区几个六阶人类击杀——我方要真有那种实力，何必在这里和月老板讨论这些虚虚实实的玩意。我只是觉得人类之中亦有派系，当双方都不愿和对面贸易时，就会空出交易空间，对吧？”

“总之，”黑发的人类补充道，“将这部分空间让渡给您只是一个提议。不接受也无妨。”

“……明白了。”深深吸了口气，月夜再一次这么回答，又是快速管理表情，略带俏皮地向着对方眨了眨眼：“其实魔族的成员不会那么快汇合的。祝您顺利。”

“那就再会，月老板。”暗自惊叹于月夜变脸的功夫，夜悠转过身将地上晾了半天的月魔尸体收进空间储物袋里，背对她晃了晃手臂。

少女黑色的斗篷隐没在林间。

环顾四周，月夜确认没有别的活物存在后，突然露出一个略带苦涩的笑容。她掀起袖子，一条鲜红的丝带正缠在手腕上。

那个少女说随便自己什么时候离开都行……怎么可能。这条丝带还存在着，就是对她月夜位置的监控还存在着。要是现在耍什么花招，或许那个人类就会立刻折返，之后发生什么可就难说了……

月夜目光下移。那个男性月魔，她所谓的“四哥”，只在地上留下了一滩紫色血迹。而那些血迹很快也要渗入泥里，直至融入大地。

月夜感到些微后怕。

“真是了不起。如果我是魔族掌权人，就该不计代价地将她扼杀。否则等她成长起来，就会成为魔族心腹大患。”她喃喃着不知说给谁听。“疯狂的野心，魔族也算计，人类也算计。”

但她自己又何尝不是？愿意只身来此，共享自身位置，便是在赌一个可能。那群人类准确知悉了她的两个痛点：继承权和商团规模。所幸看起来都有新的出路。

等到她将贸易做到镇南关，利用“商队规模扩大需要多加护卫”这个理由，就又可以组建一支属于商团的武装部队。那是完整属于她，只归她调动的力量，不受制于任何他人。

“呼……好了。”月夜又深呼吸几次，像是要为自己打气那样。她取出一柄匕首和一柄剑，都是人类的制式，上面自然也带有人类灵力的气息。

是时候了。

作为一个“花瓶”，要怎样合理退场呢？

“答案不是显而易见么。”她自言自语。

被人类偷袭后狼狈逃离，听起来就很不错。她实打实只有六阶，打不过人类实在太过正常。这是早在她出发之前就编造好的借口。

没有人会期待她在行动中大放异彩、或者起到力挽狂澜的作用。指挥能力？那倒是有，只不过就如那死去的月魔所说，别的魔族只是害怕钟情于她的魔族太子才听命令的。而不是尊重她本身。

她总能在这种时候冷静地思考。

用人类制式剑割碎自己的衣袍裙角，再沾上染血的泥。将银发散开，重复上述步骤。月夜把自己弄的狼狈，真像经历了一场不存在的大战。

但是还不够。如果自己不够伤痕累累，魔族方面不会相信她的证词。于是她将剑锋朝向自己。

柔软的皮肤被切开。深色的、与人类静脉血颜色一般无二的液体自月夜的伤口涌出。比起暗紫，更像深红。她不是真正的魔族。

她突然笑了，轻挑又悲凉。笑意让她白净的脸显得魅惑又华贵，紫眸泛着诱导性的光芒。这情绪分明又与人类没有区别。

将自己划出的一些小伤稍稍治疗，月夜用力扔开了剑，转而双手握住匕首。

“要是有一天……”她起了个头，却吞下后面的解释。她用尽全身力气将刀尖对准自己的腹部，在最后一秒到来前平静闭上眼。

“咚。”

女性跪倒在地。她的身侧浮起的绿光粒子快速流动着，直至将其彻底包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