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带殳见她嘲讽韩经纬,也不惯着她:“我倒是觉得天天苦大仇深的才是傻子。”
姬守真怒道;“你……算了,不和你们计较。”她扭头看向冷慕白,“说起何时去真州,冷侠女觉得宴会之后的第二天如何?”
冷慕白愕然道:“这么着急?”
姬守真斜了韩经纬一眼,“那边不是有个人急吼吼的嘛。”
原来是这么回事。嘴上嘲得厉害,实际行动却很想满足对方的心愿。该怎么说这种人才好呢。冷慕白规劝道:“宴会之后我们就得面对多方势力,可不能像以前那样该杀的杀该毒的毒,不然你们会被江湖联合起来通缉的。”
韩经纬奇怪道:“为什么真州那些人就可以任我们处置,但是宴会上那些不行?”
“很简单,因为你们原本就有真州的势力,杀掉原来的家主,你们便可取而代之,这算是世家内部的势力变动,但是倘若你们无缘无故杀了其他势力的宗主,他们的宗门可是会上门来找你们麻烦的,你们在江湖的名声也会坏掉,江湖其他宗门听闻这事,人人自危,都怕你们哪一天上门来把他们都杀了,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会统一认定你们是魔头,将会集结所有江湖势力诛杀你们。”冷慕白详细解释了一番。
韩经纬若有所思道:“原来是这样,不能插手其他宗门的事宜。”她转眼干脆利落道,“那宴会不是更简单了吗?我们不能随意对待他们,那就客客气气招待一番,他们也不能插手曜日宗的内部事宜,也不能干涉我们上位,只能客客气气被我们招待一番,宴会结束,宾主尽欢,皆大欢喜!”
话是这么说,可……难保不会有与陆前璜等人来往密切的宗门想要阻止你们上位。话到嘴边,最终冷慕白还是没有说出口。这些都是她的杞人忧天,不必提前说出来让人烦忧。
然而,宴会当天,真实情况确实如韩经纬所说,主人家客气招待,客人家客气被招待,最后宾主尽欢,皆大欢喜,一拍两散。
转眼间,冷慕白便与收拾好行李的姬守真一行人站在曜日宗门口了,面前是马车,身后是缓缓合上的大门,身边是被下了毒因而安安分分扣押住自己主子的来自真州各世家的随从们。
这骤变,就连接受度很高的冷慕白都有些回不过神。
事情怎地真的朝韩经纬所说的样子发展了呢?按理来说,这些势力不应该极力阻止姬守真等人上位吗?怎么一声不吭,老老实实地吃完了一整顿饭呢?
对此,廖繁夏的解释是:关键点就在于她自己。
“你是落日阁第一杀手,谁都认识你,有你坐镇,再加上曜日宗几日之间便改名换姓,宗主长老大部分都被杀了个干净,余下的几个也已经被牢牢控制住,这谁看不出来我们是被你罩着的?谁看不出来你的实力?怕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才敢对你指手画脚。”
竟然是这个原因吗。冷慕白脑子有点乱。见多了冥顽不灵的老骨头,乍一碰上这些识时务的软骨头,还有些不习惯。
“哦对,还有最后一件事。”沈带殳把孩子放进马车,自语一句,拉住冷慕白的手,叮嘱道:“帮我看着点力度,别让我真死了。”
什么?冷慕白懵懵地被她拉到墙边,随后就见她松开了手,退后几步,猛地往墙上撞。
“这是干什么!”惊慌之下,冷慕白喝出声,出手迅疾如闪电,止住了沈带殳往墙上撞的去势。
沈带殳被她拦抱住,站稳之后,拍了一下脑袋,“我又忘记一件事了。”
冷慕白满头雾水地看她不知从哪掏出笔墨纸砚,洋洋洒洒地在墙壁上题词,写完之后,她随手扔下笔,认真端详了几眼写在墙上词作,再次扭头对冷慕白道:“你一定要看好了,别让我真的死了。”
恍惚间,冷慕白明白了她要做什么。
回真州,要有一个由头,夺权,要有一个由头,弑父,要有一个由头。而生了孩子的她,曾经因为被忽视差点死亡的她,便是那个最好的由头。
只是她被救活了,孩子也好好的,由头没有了。因此便要再制造一个由头,要比先前那个更惨烈、更触目惊心、更能让她们所做的一切都变得合理。
还有什么,比差点难产而死的母女俩好不容易被落难的姐妹救活之后,因为丈夫的虐待而没有活路,只能以死明志,题词于壁,最后触壁自戕更适合做这个惨烈的、触目惊心的、能让她们所做的一切都变得合理的由头呢?
其实,最好的结局是沈带殳真的自尽而亡了,现下她叮嘱冷慕白记得不要让她真的撞死,已经是勉强一些的结局了。是她们所有人不舍得她真的去死,并且她们有了更多的选择,才未像设计的戏码那样绝望无助,只有死路一条。因此,她还可以,苟活于世。
这便是沈带殳被设计好的命运,遇见冷慕白之后发生偏差的命运,天道有情,容许她存活于世的命运。
冷慕白回过神,沈带殳还在巴巴地望着她,“记得一定不要让我真的撞死了哦?”
她“嗯”了一声,“放心吧,我会好好看着的。”
你这么想活,我们也都想让你活,怎么会让你真的撞死,我们甚至不想让你多受一点痛。
可是,原谅我们的无能,我们无法完好地庇护你,做一个武功绝世、横扫江湖无敌手的豪杰,让你不用扮演这些俗套的在世间发生过千万次的真实戏码,你需要受伤来为我们的无能买单。
这一切,都请你原谅。这不好的世间,也请你原谅,它终究还是愿意给你一个自由的结局,在你饱经苦难之后。在人间,我们已经可以对此感恩戴德了。
沈带殳侧脸,对冷慕白湿润的眼眶安慰般笑了一下,再看向墙壁时,脸上多了些无奈也多了些决然。想必最后,就算她没有控制好力道,冷慕白也没有及时救下她,也已经在她预料之中了。无可奈何,唯有一路,因而决然。
冷慕白从未看见有动作在自己的眼前如此之慢过,哪怕在对阵绝顶高手时,她在脑海里拆解对方的功夫,对方的动作也没有沈带殳来得慢。她眼睁睁看着她奔赴那道墙壁,每一个步伐、每一个摆手、从未移动的头颅,都片刻即永恒般在她眼前放映。
她手脚发冷,发麻,发汗,她觉得世界在旋转,不然她为何晕头转向。
不行!不行!不行!她不能站在原地,她要记得拦住她的呀!
她定了定神,看清沈带殳的动作之后,在心里预估了一下她最后撞上墙壁时的冲势会给她的身体带来什么后果。
最后知晓,不会让她死,但会让她遭好一阵子的痛,甚至会让她之后的身体也落下病根。
没有任何犹豫地,她奔上前,稍微牵拉了一下沈带殳的身体,“咚”的一声,很沉闷的声音,沈带殳软软滑倒在地上,额头上渗出好多鲜红的血液。
冷慕白镇静得异常,她给她止血、包扎,给她喂医蛊,用各种方式来救治她。最后将她揽抱在自己怀里,静静地等她伤势转好。
依稀记得,初来曜日宗的时候,被姬守真带去救治产后的沈带殳,她还没多少感情,只将她当做之前遇到的任何一个病患。然而在深入了解这个病患的生平之后,她的感情突然就丰厚起来了。
世间之事,大抵如此,相识而后相知,相知而后感其所感。
姬守真几个人不知从哪冒出来,慢慢靠近她们身边,憋着眼泪,蹲在冷慕白身边,同她一起等待着沈带殳的苏醒。
没有人说话,都怕扰了沈带殳的深眠。
不知过了多久,沈带殳转醒,却痛得不住呻吟,冷慕白想抚摸她的头,但是不能下手,只好转而呼噜呼噜她的后背,沈带殳半睁开眼睛,唇齿间溢出几个字,“冷侠女……你的身体很温暖诶……”
冷慕白闭上眼睛,泪珠潺潺而下。
姬守真说话时都带着泣音,“时候不早了,我们该走了,之后……还有很多事情要办。”
我们不能耽搁在这里,哪怕是为了最钟爱的人。
冷慕白轻柔地抱起沈带殳,将她带进马车里,身旁奶娘抱着孩子等待她们许久了。冷慕白依然让沈带殳靠在自己怀里,伸出手来轻轻抚了抚孩子的脸蛋。
眼泪已干涸在她的脸上。
马车走动,有些颠簸,冷慕白将沈带殳托在自己腿上,用内力给她减震。她抚了抚沈带殳的脸,又摸了摸旁边孩子的脸,在心里祝福这母女俩安然睡去,不要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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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一路离开言州,去往真州,顾及病患,并未走太快。
到达真州时,姬守真带着所有人进了姬家。
事先她已联系过在姬家的势力,“故事”已经在真州各大世家传遍了。因此姬家的人看到姬守真面无表情地领着一众女子回家,其中还有一个奶娘抱着一个孩子,一个女子抱着昏迷的沈带殳时,也不惊讶,而是坦然地迎接客人们进府。
听到管事用“客人”称呼她们一行人,姬守真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
若不是关于此行如何掌控世家势力,她们有其他的计划,不宜动粗,她早送这些人去见老天爷了。她眼风扫过姬氏族人,寒意彻骨。
权且再容他们蹦跶几时,到不了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