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对面的底层相撞的瞬间,许辛曜没能检查伤口,更没来得及留意江夕凌有没有受伤。整场比赛只有短短的数分钟,不是所有人都知道体操垫上的某个角落里发生了什么事,更没办法暂停比赛。
他就这样含着嘴里的血跑完剩下的比赛流程,一直到最后的金字塔动作,音乐结束后,观众席响起掌声。刚好站在许辛曜旁边的陈子森扭头看了他一眼,原本是想和他确认眼神,好把三层稳稳接下来,不看还好,没想到一看就看见了许辛曜嘴角的血。
陈子森惊声说:“你受伤了!”
许辛曜担心只要他一开口,血就会从嘴角留下来,所以他就只是看了一眼陈子森,没有说话,也没办法说话。一直到把金字塔上的三层和中层都稳稳接下来,才捂着嘴巴跑向教练席。
霈霈教练早就发现异状,此时正拿着一包卫生纸等在那里。
许辛曜抽了好几张卫生纸,捂着嘴把里面的血全吐了出来,所幸出的血不多,就是很痛。
“嘴巴张开,我看看。”比赛主办方的医护人员此时出现在旁边,说。
我这下真有一张血盆大口了。许辛曜在心里说。
维持着张开嘴巴的姿势,他喘着气平复剧烈运动过后的呼吸和心跳,这才找到机会移开视线,想找钦大竞啦的人。但他们似乎都已经离开比赛场地,不见人影。
下一个组别的比赛即将开始,教练抓着许辛曜的肩膀,把他带到旁边,把空间让出来给正在朝这里靠近的知大的教练。
知大的教练似乎和霈霈教练认识,他对霈霈教练挑了挑眉,似乎是在用眼神询问许辛曜的状况。
“相撞。”霈霈教练简短地说,语气低沉又严肃。
这时候,许辛曜的心跳才逐渐平复下来,他开始回忆刚才在比赛场上发生的事情。
随着嘴里的血腥味越来越浓,明明在操作每一项技巧时都该全神贯注,想着该注意的地方,偏偏伤口不断撕扯许辛曜的注意力,把他的思绪搅得四分五裂,就像原本应该平静如止水的湖面,却突然自四面八方泛起涟漪。
在那个空抛X-Out之后的技巧里,他又陆续犯下几个失误。
没有全上。
钦大这次比赛没有全上。
还有一部分是因为我的关系。
“这个伤口有点大,还是去一趟医院比较好。”比赛主办方的医护人员说。
“我开车送他去。”不知何时,一个从钦大毕业的竞技啦啦队学长出现在旁边,提议道。
跟在那位学长身后出现的,是江夕凌和那个与自己相撞的底层,许辛曜还维持着嘴巴张开的姿势,想问那两人有没有受伤,但又没办法说话,只能投以询问的眼神。
江夕凌看懂了那个眼神,摇了摇头:“我没事。”
“学长对不起!我……”学弟焦急地想要道歉。
许辛曜没有说话,他跟在霈霈教练身后,准备离开比赛场地,在和学弟擦身而过时,抬手拍了拍那个学弟的背,扯着嘴角对他微微一笑,又摇了摇头。
没事就好。
知大竭尽全力喊出口号的声音被关在门后,相较之下,江夕凌的声音听起来要更清晰许多。
“我没受伤,我可以跟他一起去医院。”江夕凌说。
“还是我去吧,是我的错。”学弟满脸愧疚,皱着眉头,语气里带着自责和几乎难以被察觉的哭腔,似是在用尽全力忍耐。
就在此时,突然出现的林品毅抓住了那个学弟的手臂:“让江夕凌去吧,你也受伤了,过来冰敷。”
学弟撞到的部位是眉骨,离眼睛很近,在那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几乎睁不开眼睛,也造成了不少技巧失误。
听见队长这么说,他只好低下头,跟着林品毅离开。
在上车前,陈子森捧着两人的行李追了过来,好让他们可以换下啦鞋和表演服。江夕凌把两人的背包接过来背在自己身上,轻轻扶着许辛曜,和他一起朝学长停车的位置走去。
江夕凌比许辛曜矮了一截,比起轻扶,更像是整个人贴在他身上。许辛曜把一部分的注意力放在伤口上,另一部分则在从江夕凌身上传过来温度上,令人难以忽视。
许辛曜低头看着地板,手上抓着卫生纸,任凭江夕凌引导他前进的方向。
“受伤没?”在漫长的沉默后,许辛曜用最小的张嘴幅度说,声音含糊不清,像闷在棉被里。
江夕凌没有说话,在气氛回归诡异的沉默前,开口道:“是我的失误,抱歉。”
“我问你受伤没,你跟我说你失误了?”
江夕凌没料到许辛曜会突然用这种口气说话,吓了一跳。他转过头,睁大双眼看着自己身旁的人,但脸上的惊讶只持续了一瞬间,旋即恢复平静。
许辛曜似乎也意识到了不对,含糊地说:“对不起,是我太急了。那个空抛的缓冲做得不太好,你撞在我手臂上,背估计很痛吧。”
“你别说话了。”江夕凌轻声道,“话都说不好了。”
事实上,在那个当下,江夕凌根本没来得及觉得痛,因为在他完成空抛动作后,便亲眼看见两个底层在自己面前相撞。但他们还是让江夕凌稳稳地站上地面,才把手放开,当时他确实站在原地愣了一秒,但那两人并没有停下动作,只是抬手捂了一会儿嘴巴和额头,旋即立刻转身离开到自己的下一个技巧位置。
抵达医院后,伤口的血已经勘勘止住,学长帮忙挂了号,说是有工作上的电话要接,便暂时离开到外面去,留两人在医院等候看诊,等待的时间并不长,很快就轮到许辛曜了。
“怎么撞到的?”医生问。
许辛曜看了江夕凌一眼,抬手指了指他所在的方向,张着嘴巴含糊不清地说:“要保护他。”
江夕凌明显愣了愣,低下头来瞪着地面,明明是寒冷的冬天,他却感觉到有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暖流穿过心脏。医生笑着点了点头,兴味盎然地看着许辛曜,好像还说了点什么,只是江夕凌并没有听清楚。
江夕凌跟在许辛曜身后离开诊间,走在前面的人转头,张口就想说话。
“我刚刚不是要你别说话了吗?”江夕凌在第一瞬间止住话头,皱起眉头瞪着许辛曜,“还有,说什么保护我,是为了保护上层。”
许辛曜无奈地笑了笑,退后一步,把双手放进口袋里:“有差吗?”
“有,讲得好像只是为了保护我一样,但换做是其他上层,你也会这么做。”
虽然江夕凌要自己别说话,但许辛曜并没有照做,他倾下身,用附近其他人听不见的音量说:“你一定不知道,你之前摔到背那次,我在心里发誓不能再让你受伤,可能是让上天听到了。”
听见这句话,江夕凌开口想要反驳,但在对上许辛曜认真的神情后,他竟然敢到有点不知所措,只能转头回避目光,强装镇定地说::“所有人都不能受伤。”
许辛曜轻声笑了出来,他的笑声很短,很急促:“那是当然,教练不都已经说了……”
江夕凌隐隐约约知道许辛曜指的是霈霈教练说过的哪句话,但他仍旧选择装作不知道,问:“说了什么?”
许辛曜就像是在说什么秘密一样,仔细地让每一个字从嘴里缓慢流淌出来:“能保护好上层的底层才是最帅的。”
那句话就像一颗石头,咚地掉进江夕凌心里的一座湖中,激起阵阵涟漪,让大部分时候都能冷静应对的他难得乱了分寸。他怪自己庸人自扰,于是咬住下唇,默默看着地面,不再说话。
学长去帮忙拿药了,两人此时正穿着表演服,外面套着队服外套和长裤,坐在医院大厅的椅子上。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许辛曜正盘算着是不是该再说点什么,江夕凌却突然抬起头,问了一个钦大竞技啦啦队至今没有人敢当面问他的问题。
“你当初为什么要离开?”
江夕凌的眼神坚定且认真,并不是想听八卦,而是真的想要知道,想要了解这段过去,就好像这一切都和自己有关,即使许辛曜猜不到有关联的原因。
这是许辛曜第一次认真向其他人解释自己离开的原因,过去的他觉得没有必要,只会徒增不必要的麻烦,但眼前的人是江夕凌。作为交换也好,单纯的信任也好,他都打从心底觉得告诉江夕凌是不会有事的。
“因为我妈过世了,”许辛曜深吸一口气,“在我上次比赛结束那天。”
江夕凌没有料到许辛曜离开的原因和其他人都不一样,不是为了打工,不是为了课业,也不是单纯不想玩了,他愣在原地,然后撇开视线。
江夕凌这才意识到,他给自己挖了一个坑,还跳了进去,作为一个不是那么擅长安慰别人的人,却主动挖开他人的过去,让这种自己不擅长面对的情况发生。
许辛曜看着江夕凌不知所措的样子,觉得好笑,这件事对他来说早已过去一段时间,说出口时早就已经没了当初如刀割般的痛苦:“我爸超级生气,他把我关在门外,骂了很多不太好听的话,具体的内容我早就不记得了。”
许辛曜歪头想了想:“啊,他好像还说既然那么喜欢竞技啦啦就别回家了。”
“然后你就真的没回家了。”江夕凌帮他把话说完。
“对。”
许辛曜说话的声音很模糊,江夕凌却把每个字都听得很清楚,虽然用几句话就轻描淡写地交代了整件事,但他能够感受到隐藏在这之后的情绪,还有当初选择离开的无可奈何。
江夕凌忽然想起几个月前的迎新社游,那时候他们才刚认识,相处起来总是剑拔弩张,但他却一直记得许辛曜喝醉时,咕哝着提到退队、提到关在门外。
“然后你还离开了竞技啦啦队。”江夕凌说。
“那当然。”许辛曜靠上椅背,像是在闲聊不重要的家常,“没家了,也不想玩了。”
“那你大学毕业之后要住在哪里?”
许辛曜抬头看着医院的天花板,似乎陷入了沉思,好像他真的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过了一阵子,他才转头对江夕凌说:“刚刚忘了提,我爸妈早就离婚了,我根本对我血缘上的爸爸几乎没有任何印象。”
许辛曜一派轻松地说:“所以赶出家门只是吓唬我,那栋房子是我妈的,现在在我名下呢。”
“唉,当初就不应该离开竞技啦啦队。”许辛曜见江夕凌没有说话,自言自语般继续说道,“晚了一年遇到你,真可惜。”
话说出口,许辛曜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句话非常暧昧,暧昧到江夕凌的脸颊开始微微泛红,从书包里拿出水壶喝了好几口水。
这时候,一股冲动在许辛曜心中蔓延,仿佛要冲破什么看不见的屏障,堵得他心慌:“江夕凌。”
“嗯?”江夕凌还在埋头喝水。
“你还记得斯宾诺莎吗?”
“那个哲学家?”
许辛曜点了点头,那是他们一起修的那门课的课程内容。
“他说过,爱的偏见就是出于喜爱而被蒙蔽双眼。”许辛曜吞了一口口水,”因为太喜欢了,所以只看见自己想看的,进而有了偏见,但其实我一直觉得偏见也没什么不好。”
江夕凌又想喝水,许辛曜抬手挡住他的水壶,不让他躲避自己的眼神:“我被蒙蔽了双眼,我永远偏爱你。”
江夕凌愣住了,他的视线从手上的水壶,转移到许辛曜脸上。想开口说话,却又说不出话来,好像他才是那个嘴巴受伤的人,而不是许辛曜。
“我……但我……”
“你不用现在给我答覆,我不想现在就被你拒绝。”许辛曜苦笑道,”而且我还知道,你不会强硬地拒绝我,你会用现代社会结构、高离婚率那些社会学的东西试着劝退我,想告诉我这条路不好走,想说服我这种关系不值得信任。”
被说中了。江夕凌心想。
他的心跳飞快,但就在几秒之前,他确实正在脑中搜寻学过的各种社会学理论,想用来说服许辛曜,同时也用来说服自己。
“可是,我真的没有你想的这么好,我……曾经失败过。”
“你很好,你真的很好。”说了太多话,伤口隐隐作痛,但许辛曜并不在意,他继续说:“就像竞技啦啦,一个总在面对失败的运动,就连最后在赛场上的那一个都不一定能成功。但一直失败、一直掉技巧,难道你就不练了,不继续尝试了吗?”
江夕凌无言以对,他身为啦啦队队员,对这个道理再清楚不过,此时此刻的他就快要被许辛曜说服,但总还有某种看不见的东西横在他面前,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