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洛军坐在鱼蛋店前,规矩得仿佛小学生。蓝信一在旁边抱臂站着,韩静节俯身看他脸上伤口,神情凝重:“太过分了。”
她在朋友面前鲜少这样严肃,但陈洛军与她相处时好像总赶上她工作。他低下头悻悻道歉,哪知一句对不住还未说完,就听韩静节愤愤说道:“他们怎么敢当街追车行凶的?”原来骂的另有其人。
蓝信一耸耸肩,只说了“王九”两个字,就回答了一切问题。
相比于韩静节,他态度要淡定许多,因为这事儿其实算是意外。
陈洛军做事老实,按照韩静节写的单子一家家去找水货。他已经足够谨慎,奈何人看着不似爱听音乐的样子,被店家误以为是来寻衅的,暗地里通报给越南帮求庇护。
如果他报上韩静节的名字,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偏偏陈洛军讲义气,死活不肯说出委托人和自己的来意,就这样一路被带去大本营,由大老板和王九亲自问话。
期间具体对话不详,但凭韩静节对双方的了解,想必陈洛军面对帮会人士是横眉冷对千夫指,而另一边定然是疯狂乱叫打一套黑she会传统组合拳。在驴唇不对马嘴的交流过后,他们误认为陈洛军是刚来港城想研究倒买倒卖的生意,奚落一顿后扣下录音机就让他走人。
那台录音机是他找到的样品,不值钱的东西,放在寻常人身上估计也就自认倒霉。奈何陈洛军将韩静节的话奉为圭臬,想着这说不定就是什么重要证据,临走前趁其不备抓过来就跑。万万没想到几个人为了台录音机追他几条街,王九更是跳上公交车如同演动作电影。
在韩静节看来,这种危害公共安全的行为着实是踩过界。但在专业人士蓝信一眼里,对比前两年街头火并的强度,这种追逐戏码实属小儿科。而当事人陈洛军从车上打到车下,唯一想法是这群人不要命追来,肯定是他找到的这台录音机大有蹊跷。
直到跑回城寨,他才有空细看一眼,发现这提包好像跟自己早上拿的不太一样。他看着几块粉不知如何是好,而越南帮那边,估计大老板正拿着那个破录音机在骂街。
既然是场实打实的误会,陈洛军提出他可以上门道歉,把东西还回去。对此韩静节只有叹息,表示既然客人都追上门,还是她这个雇主出面解决。
九龙城立在那里,四面八方都是入口,没有哪里立了“王九禁止入内”的标牌。但王九依旧站在境外,好像有堵无形的墙将他阻隔。
看到是韩静节出来,他似乎也有些意外,啧啧两声道:“好久不见啊韩大状,你连我的人都挖,还要抢我东西。这要怎么赔偿?”
工作以来,韩静节表情管理愈发到位,笑吟吟将那一袋粉双手奉上。这玩意她嫌脏,说是扔到对方怀里都不为过:“九哥你这样讲就见外啦,你手下咁多能人,给我一个又怎样?”
她来的路上还顺便打包了几份叉烧,一并拎过来权当赔礼。放在平时,王九估计会与她再纠缠一下。但她身后阴影里还藏着个人,信一话音不大不小,刚好能清晰传到他们这里:“做咩啊,荡失路啊?要不要帮手指路呀?”
就算顾忌龙卷风,王九也还是要回击:“靓仔,有种过来讲!”不过就废话这一句,对他来说已算难得。他凑到韩静节近前道:“晚点来饮茶,有好事同你谈。”说罢挥挥手,也不顾叉烧是否会洒,径直上车离去。
这场闹剧就这样顺利收场,让陈洛军有些意外。他本以为还得再挨两拳,没想到自己连面都没出。只是见韩静节被扰得有些心烦,他自觉有错,纠结一阵还是低声问信一:“请她食宵夜当赔罪得唔得啊?”
好兄弟还来不及答话,韩静节就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听见这话转过头来:“你直接问我不好吗?”
虽然晚些还要再去越南帮地头走一遭,但也不妨碍她先蹭一杯鸳鸯奶茶涨涨精神。钱当然不能让领时薪的打工人付,短暂思量后蓝信一和韩静节双双同意挂在张少祖账上。
免费吃食格外美味,等上单的间隙,陈洛军见缝插针打听旧事,问韩静节为何与王九这样熟。此前从信一和俊义口中,他已经大致了解这几股势力间的微妙平衡,对两帮人手动口不动手的作风理解得很到位。可韩静节又不一样,她好像与王九又多些交情。
这个故事要从头讲起就太长,毕竟他们之间的孽缘可以追溯到韩静节刚到港岛那阵。但称得上“有交情”倒不算太久,韩静节潜心回忆,觉得应该是她成年后不久误打误撞救下王九开始的。
她成年礼时收了王九送的打火机,就算无语,面子功夫也要做到位。当时王九还未正式接手办拳赛的酒吧,韩静节提了两盒点心过去,巴不得王九不在场,自己扔下东西就可以走。
那时她去果栏地头还没现下这么自在,不仅是趁白天过去,还特意带了陈家洛壮胆。一人一狗走到地方,就见王九身边那个叫蛙仔的小弟守在门前。
韩静节还未说话,蛙仔立刻迎她进去,说九哥不太好,让她这个大学生看看。态度之坚决,让韩静节甚至迷茫了两秒,心想自己当年二选一应当选的是法律而非医学才对。
那间杂物间当年还没有沙发和灯球,只有几个木架子,垫了几块废海绵充当座位。里面黑漆漆一片,韩静节站在门外,迟疑着不肯入内。蛙仔慌得不行,打开手电向里照,问九哥你怎样了,迟迟得不到回应。
“到底怎么回事?”韩静节问。就听蛙仔慌乱道,有人给送了些蘑菇,说能当药卖好价又不犯法,大佬就让九哥先试试。
屋内有压抑着的喘息声,借着手电的白光,韩静节隐约看到蜷成一团的人。她深吸一口气,要蛙仔搭把手将人送去医院。蛙仔急得跺脚,道九哥这样恐怕刚到医院仇家就要追上门,帮里还有人盯着这个场子,找医生来也不好,问安姐有没有其他办法。
无事就叫全名,有事就变安姐。不过性命攸关的时候,韩静节也无暇计较,让他去找肥皂水,边说边挽起袖子问道:“他现在这样咬人吗?”
蛙仔急吼吼说九哥又不是狗,怎会咬人。在场的陈家洛汪了一声,像是被冒犯到,要与神志不清且记录不良的仆街帮派人士划清界限。
不过王九的确没有咬人,哪怕韩静节强行将他翻过来,除去他不离身的墨镜,他也没什么反应。他身上汗津津的,照蛙仔说他吃得量不多,但韩静节拿手电照他眼睛,只见人瞳孔都缩小。
她骂了句仆街,将他花衬衣扯开半截,猛掐他人中道:“你现在去医院还有救,我不是医生,死了不要赖我。”她这么说着,却发现手只要一松王九就往下滑,更不消说给什么回答。
韩静节从未见过他这副死气沉沉的样子,尽力将他往上抻,伸手探去颈间试他脉搏,摸了半天只摸出“不祥”两个字。这时候肥皂水终于送到,她也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勇气,喊蛙仔帮手给人灌下催吐。
大概是大脑自我保护的机制启动,具体细节韩静节已经记不清,只记得蛙仔大致清理完满地狼藉后,她瘫坐在海绵垫上,腿上压着瑟瑟发抖的陈家洛,身旁王九软绵绵倒在墙边。
回到现在,陈洛军听到这一段时忍不住睁大眼睛:“你还会催吐?好厉害!”
如今早就淡定的韩静节轻咳一声,同蓝信一对视过,无奈笑道:“以前在老家,我阿婆养的狗误食老鼠药,我帮过她给狗催吐过。”
但那时她既不知道人和狗是否一样,也不清楚王九的生命力究竟有多顽强,深怕自己初次急救就办了坏事。照理来说,催吐完后她应该速速逃走,别被牵连。但她只是一动,就听王九哼哼唧唧,呓语似的嘟哝:“不要晃了……”
他讲的是国语,一听就是神志不清醒。杂物室的门敞开着,蛙仔守在不远处,对着屋里探头探脑。韩静节只需喊他一声,他就会快乐地跑来替班,但想到这家伙方才差点把肥皂水都灌进他大哥鼻腔,韩静节又咬牙切齿坐回原地。
她在那间狭小杂物室里坐了得有两个小时,恨自己多事之余,偶尔去探王九的鼻息。寂静室内,只有王九时不常呜咽两声,同陈家洛做梦时发出的动静差不太多,也不知他看到了什么幻觉。
这样干等实在难耐,于是她掏出打火机,隔几分钟就点着一次。也不知等了多久,才听到身侧有人痛苦道:“黑狗……走开……”
陈家洛吠了一声,像是抗议人类进行毛色歧视。韩静节一把抱开它,上手去撑王九眼皮,拿手电要看他瞳孔。这时王九终于稍微清醒了些,虚弱挥手想要挡开她,但最终还是被制服。
“我成身都是漏洞,你这么多年都清楚,今日给我睇下你的脉都不肯?”韩静节记得自己是这么劝服他的,但王九的配合也可能是药效未退,总之他乖乖任人简单检查过生命体征,还在嘟嘟囔囔说什么讨厌黑狗。
“你最好还是去下医院,或者换个能睡觉的地方。”韩静节对王九的恻隐之心勉强维持到他脱离生命危险,止于对方骂狗。临走之前,趁着王九还没反应过来,她毫不留情踢了一脚他胫骨:“不知你是过敏还是不耐受,反正以后别碰这些了。”
讲完这段过往,韩静节的奶茶已经饮尽。陈洛军难得没急着吃饭,感叹道:“原来你真是救过他命啊,我还以为你当时是骗我。”
韩静节闻言笑了笑,其实直到今日,她也不知自己是否算救过王九性命。毕竟她的手法实在粗糙,而王九又很难死,也许放任不管,他也只是多晕一会儿而已。
而当事人也从未就此向她表示过感谢,连她衣服的清洗费都没赔。所以韩静节多数时候不以救命恩人自居,只当是还他强行送的生日礼物。不过这件事后,两人确实开始合作。她找王九帮忙平过事,王九也会请她帮手保释小弟或者与差人打交道。
只是两人来往都在私下进行。王九是怕挨大老板打,说他与外人勾结,藏着二心。韩静节则是怕狄秋担忧,毕竟对方实在算不得好人,在狄秋看来与他纠缠等于是与虎谋皮。
不过今天这意外说小可小,说大可大。正值城寨拆迁的关键时刻,韩静节不想横生枝节,还是决定去会会王九。眼看时间将近,她与二人告别。信一还有事,提醒她小心就先离开。而陈洛军送她出城寨,又露出那种想提问又不好开口的纠结表情。
数月相处下来,韩静节早就摸透他的小动作,让他有话就问。陈洛军犹豫了两秒,问:“你最憎贩人贩粉的人,为何还要同王九来往?”
这光头仔看着粗糙,关键时刻又很敏锐。韩静节踢开路上的垃圾,想了想才答:“有时就是这样,好人不知为何相处不来,坏人身上反而有些特质讨人钟意。”
“就好似动物园长大的狮子,细个点同饲养员几亲密都好,长大之后就不可以再接触。因为它伸爪就可以伤到人,所以相处会有很多顾忌。可如果是同其它狮子,或者其它野兽在一起,它随意扑咬着玩都不会有事。”
陈洛军望向她,似乎有些疑惑:“可你又不是狮子,不会伤人。”
韩静节轻轻摇头:“但人会受伤、会死、会伤心……未必与我有关,只是我想到自己无能为力就会难受。”
察觉到气氛愈发沉重,她止住话头,轻松道:“如果是王九的话就无需担心啦,谁会理他开不开心、受不受伤?况且他真是好难死。”
陈洛军皱着眉,像是要尝试跟上她的思路。见状,韩静节轻笑一声,决定大方些讲出秘密:“而且我们都是内地来的,有时我看他,就像看自己走上另一条路。他看我应该都是一样,我们都觉得对方选错了路,想要看看对方会在哪里跌一跤。”
她这一通话讲得云里雾里,陈洛军又错失许多前情。直到走到门口,他都没搞清韩静节说的路是什么路,是单行线还是双向道。
但有些事他还是清楚的。临别之前,他笃定道:“你是好人,他是坏人,这点不会错的。”
他说得好坚决,韩静节跨上车,觉得自己找的这位临时工想得实在简单。但也没什么不好,聪明可以写作狡猾,简单亦可译为单纯。
她系好头盔,在驶去果栏前,叮嘱她这位天真朋友道:“你今晚得闲就去同祖叔打个招呼啦,我担心这几日越南帮又来搞你,你在城寨留住先。有他在,谁都伤不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