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岁月静好,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原溯请了好几周的伤假,但工作日还是雷打不动地出现在办公室,主打一个陪伴。
林行简没假可歇,但得益于他的外勤搭子原溯不上班,任务量骤减,每天坐办公室里研究咖啡茶叶葡萄酒,把实习工资花个精光。
周五下午三点,林行简开始摄入他今天的第三杯咖啡,原溯现在已经不会再白费力气地劝诫他“少饮为妙”了,从旁经过时还会顺手给自己倒一杯。
但今天实在是有点超过——
“林行简。”
“嗯?”
“你在咖啡里加伏特加?”
“上班时间禁止饮酒。”
“所以呢?”
“我做一下战术性伪装。”
原溯:“……”
天不生伦琴,万古如长夜。
天不生原老妈子,林行简真的会谢。
三点半,门口出现张陌生面孔。年轻女孩,穿真理部制服,找原溯,大概是问记录之类的事情。
原溯让她给关怀中心打电话。
女孩说打了,从上班就开始打,一直打不通。
原溯拿出通讯器拨了关怀中心的内码,高级督查有优先权限,电话很快接通。原溯听了几秒钟,眉头微微蹙起,转头对女孩说,
“知道了,你先回去。”
等女孩离开房间,他断开耳机连接,让林行简听通讯接通后的内容,是段机器人声的自动播报——
“……您好,因技术故障,关怀中心已进入一级戒备状态,所有通讯线路均被征用,暂不回应无权限通话。您好,因技术故障,关怀中心已进入……”
一级戒备状态。
林行简在去关怀中心的路上,给沈越打了四通电话,一直没能接通。
半小时后,作战车停在关怀中心大门口。从外面看倒是没什么异样,进了门,中心自带的警卫全数都在,里里外外围了三层。
沈越站在人群中间,显而易见的焦头烂额,看见林行简,眼里稍微生出点光,
“林行简,你怎么来了?”
“原溯打你们内线,听到了戒备通知。”
“……别提了。”沈越捏着眉心长叹一口气,“宿醉越狱了。”
异变株越狱。
这倒的确值得一个“一级戒备”,自从关怀中心成立以来……更准确的说,从基地开始关押异变株以来,从来没有出现过。
更何况是“宿醉”。
宿醉原本不叫宿醉,宿醉是他自己要求的名字,基地基于人道主义关怀同意了。
人道主义光辉之所以能照耀到他,主要是因为他的异变能力相当有用——
罕见的精神系异变株,能修剪调整大脑内的记忆。
对宿醉来说,改变一个人的记忆,就像剪辑视频,他能把作用对象的记忆分割成一个一个独立的小块,按需删除、复制、调整顺序、制造循环。
基地调用宿醉,大多数时候用于治疗前线特工的PTSD,创伤应激障碍,剪切掉造成应激的部分记忆,有助于患者迅速恢复。
少部分时候,如果条件适宜,会用来刑讯逼供——
比如植入极端恐怖的情景作为恐吓,或者以删除和家人的记忆威胁。
当然还有一次,林行简不太愿意提,原江云失忆,变成原溯,也是宿醉的手笔。
宿醉很有用,因此他越狱,比别的异变株越狱更严重。
不过也正因为他有用,平日出入关怀中心的机会很多,这次出逃,是趁着回监禁室前的清洗环节监管薄弱。所以是个个案,并不意味着关怀中心的防御系统有问题。
但即便是个案,按流程,牢房升级免不了的。
沈越头疼的就是这个,招标,监工,验收,审核——
哪一条都能让他秃掉半头秀发。
至于重新追捕宿醉嘛……
“我已经上报基地了。基地说这个事情会交给秩序安全部处理,也许明天我们林大长官就该接到通知了。”
“……我就多余来关心你。”
沈越一语成谶,林行简第二天果然接到任务通知,不过不是追捕宿醉,而是总港警署转了一个警情过来,
“说是……松林四区一个购物中心的地下仓储室,有……奇怪的东西。”
奇怪的东西。
——这个措辞实在是不够严谨。
“异变株吗?”
林行简反问回去。
“那边也不确定,希望基地能出人去看看。”
跟以往每一次外勤一样,林行简前往现场的路上,调度台会把相应的资料发过来,不同于总港基地监测部门直接判定出的异变株威胁,从总港警署转上来的警情,往往模棱两可:
既不是异变株出现的第一现场,也没有千钧一发的伤亡威胁,大多是一些异样的残留物,或者报案民众的口头描述,又或者干脆就是些“灵异现象”。
当然大部分是乌龙,比如突然出现在教堂天顶的克苏鲁邪神,其实是八个穿着海绵触手外套的艺术系学生。
小部分是重要线索,比如那个会吃人的植物园,谁也想不到,几场密林失踪案的背后,会隐藏着巨大的秘密。
今天这次警情的线索很简略:
松林四区梦缘天街购物中心的清洁工,在打扫位于负一层的仓储室时,扫出来一片巨大的蝴蝶翅膀。
照片里的蝶翼旁放了一把卷尺,翅膀全长一米八,称之为“巨大”有理有据。
翅膀呈黑色,上面有条纹状亮蓝色花纹,瓦片式排布的鳞片几乎遍布全翅,两块鳞片脱落的“斑秃”处,能看到支撑起整个翅膀形态的透明薄膜,和膜内呈放射性分布的淡白色“气管”。
这么一看,的确是生物质,而不是谁扔在仓库里的酷似活物的破布。
蝶翼的发现地点是一个久未清理的地下仓储室。
仓储室内气氛压抑,昏暗,目之所及处皆落满尘灰。早已变色的防尘白布罩,在仅剩的一根白炽灯管的照射下显得影影绰绰。
防尘罩下,放着弃置多年的假人模特,儿童乐园替换掉的动物模型,倒闭蜡像馆存放的雕塑和蜡像。
白炽灯管不时闪烁,电流发出断续的滋滋声,在这种地方,发现一片一人多高的黑得五彩斑斓的蝴蝶翅膀,实在是让人心里发毛。
所以一看见林行简,警署的人就撤了,清洁工只当新来的这两位是警局请来的牛逼外援,多瞅两眼,也不愿多呆,借口说要接小孩放学,留下钥匙也跑了。
黑洞洞的地下一层,只剩下林行简和原溯两个人。
巨大的蝶翼躺在门口的空地上,纤薄,但并不干燥发脆,还很新鲜。
表层覆着一层细细的粉末,灯光和角度合适,等看到浅淡的闪光,那是蝴蝶的鳞粉。
林行简蹲下身,伸出手指,从翅膀上蹭下一点鳞粉,起身,走到角落里。
在原溯看不见的地方,他把那根粘着鳞粉的手指摁上自己的左眼球,使劲儿搓了搓。
这是他这只义眼除了超高清之外的另一个功能。
当时他想着,反正得安上只假眼了,干脆让沈越把什么功能都给加上,自己也算不吃亏。
可现在他却不想让原溯看到这让人发毛的画面。
鳞粉沾上瞳膜表面的探测器后不久,一条细细的黑色鳞光痕迹出现在左眼视野,从眼前的地面,蜿蜒到防尘布上,又一直延伸到很深很黑的远处。
“原溯,走这边。”
“好。”
林行简顺着鳞光痕迹深入房间,原溯跟在他身后,这次倒是什么也没问。
商场的地下通道漆黑深长,后半截早年多半是员工宿舍,狭窄通道两侧布置着简陋的铁架床,铁架不高,相当勉强地分为三层,坐在床上,直起背都困难,床宽又窄,稍微翻个身就会跌在地上。
墙上的安全通道指示牌早就断电熄灭,小床久无人住,床褥发黄,搭在锈迹斑斑的铁架子上。
安全通道指向林行简走来的方向,这意味着,通道最深处,应该是地下建筑边缘的墙壁。
但此时,却有微弱的风从尽头而来,裹挟阴冷而陈旧的气息,通道尽头的墙壁上,裂开一个巨大孔洞。
林行简打开左眼的夜视功能,走近洞侧——
遗留在通道地面上的那一丝细弱鳞光,翻越洞口,如同微小支流,汇入汪洋。
洞穴内,地面遍布蝶翅鳞粉,汇聚成银光闪闪的一片,看上去,就像森林中月光下的水泽。
孔洞偏小,不易通过,林行简脱掉碍事的作训服,上身只剩一件深色衬衣,肩背式皮质枪带上插着两把枪。
他沉默着拧上消音器,半边身子跨入洞口。洞穴内,一抹银光闪过,是不明生物受惊逃窜。
噗——
一声闷响。
子弹穿透皮肉。
银色生物坠落在地。
又有许多生物被惊得飞起来。
是蝴蝶。
比一般常见的蝴蝶大得多,但没有仓库里那片蝶翅离奇,与成年人的头颅尺寸相近。
翅上鳞粉勾勒出花纹,形状酷似两只对称分布的眼睛,直勾勾盯过来,跟半空中悬停着上百个人头似的。
花纹“眼睛”和林行简四目相对。
又是“噗”的一声,蝶翅上花纹依旧,肚子已经被打穿了。
林行简动作非常利索,这种黑暗中射击的把戏对他来说就像膝跳反射一样自然。
他瞎过挺长一段时间。一边眼球摘除,一边眼睛覆盖纱布,装机械眼风险大,伤眼恢复又差,手术难度高,即便是沈越,也无法保证绝对成功。
“你有可能就这么瞎了,百分之四十的概率。”
但那段时间并不岁月静好,林行简远没有幸运到可以在人烟寂寥的疗养院里休养生息。
他的生活由追逐、攻击和躲避攻击构成,并不以他的伤残情况为转移。
意气风发又或是腿瘸目盲,死亡阴霾永远如影随形。
所以“盲眼射击”也不算什么隐藏绝招,要是没学会,早几年就死了。
枪声持续不断,坠落声紧随其后。几分钟,银色蝴蝶铺满一整个洞穴,水泽般的鳞粉越发银光闪闪,踩上去,能听到纤维组织破碎的清脆响声。
洞穴内,不再有硕大蝴蝶飞来飞去扰乱感官。
洞窟呈球形,纵深接近二十米,内部异物交缠盘结,弥漫着一股由群居昆虫、糜烂血肉和久未流通的空气组成的恐怖味道。
林行简透过那只夜视功能强大的眼睛,看到洞窟内,数十个巨大的纺锤体从洞窟顶端悬坠下来,纺锤体由银丝结成,每个都有一人多长,气流拂动,裹尸袋似的轻轻晃动。
脚下传来异样触感,林行简弯下腰,拾起一张被腐蚀殆尽的卡片,似乎是某个人的身份证,但信息和面目完全模糊。
四周静得不可思议,人形茧内,刀锋般锋利的蝶翅,以一种人类听力无法捕获的细微动静,划开茧包。
暗中窥伺的、刚刚成型的粘腻软体,从蝶茧破口,挣出一条苍白的人类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