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异,那位六百年前不世出的狐族天才、被涂氏一族全力复活的少主,卫绮怀更习惯称呼她为易途。
“这妖异很难对付?”
崔瓒的声音传到了卫绮怀的耳边。
“很难,凭我与吕道友之力不足以与之相敌。”卫绮怀答得飞快,顿了一顿,才想起来问,“援兵还有吗?可有宗师来助?”
“……没有,”崔瓒说,“就咱们了。”
卫绮怀的心渐渐凉下来。
她看见易途身后聚起的妖异和魔族,心知此次凶多吉少。
然而,即便胜算再少,也不能束手就擒,她们的身后是一城百姓的生死。
“那就试试。”
崔瓒鼻腔里发出一声不甚真切的冷哼,当即驭剑急转,向蔚海楼城门前冲去,一马当先,准备迎战。
当然,她没忘了在此之前把卫绮怀放在城楼顶。
卫绮怀知道,强敌总能让她斗志昂扬。
卫绮怀更知道,她打的自然不是什么要与易途决一死战的算盘,而是尽量拖慢敌人的进攻速度。
不错的策略,可是只有她一人就太少了。
她余光瞥见,方才世家来贺喜的队伍已经紧随崔瓒步伐出了城,列阵防御。
……依然不够,这不是一个训练有素的军队,更何况,四大世家各自的独门阵法大相径庭,若是叫敌人找到了破绽,只会更快分崩离析。
然而,卫绮怀的忧虑还未诉诸于口,纷乱的魔气与凌厉的剑光同时爆出,扰乱四野墨色。
战争一触即发。
卫绮怀站在城楼上,怨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她能做的只有点燃手中所有能摸到的世家和仙门的求援烟花,而后,挽弓搭箭,与脚下的这条防线共进退。
易途带了多少妖族?为何那些魔族会为她所用?
远处模糊不清的地平线上,是否还有敌人在伺机观望,蠢蠢欲动?
卫绮怀做好了守城的准备,却在探查完这些后迷茫地意识到,这并不是一场传统的攻城战。
没有攻城云梯,那些擅长爬上爬下的魔族甚至并未登上城楼,战争只局限于城门外,局限在易途十丈之内。
所有的厮杀都化作一点星火,消失在她眺望远处的瞳孔中。
没有什么染指她脚下的安宁,一时间,卫绮怀的穿云箭毫无用武之地,身边竟然平静得有几许荒诞。
她垂目,看向城下。
崔瓒与易途的交手已经告一段落,其他人前仆后继地顶上她的位置。但易途并没有那个与他们一一切磋的好脾气,手中金镰微微施力,轻而易举地从与他们的缠斗中脱身,如同甩开一群蝼蚁。
甩开一群蝼蚁的下一步,往往是漫不经心地抬脚,碾过它们。
有越多的人进入前线战斗,便有越少的人留下守阵,血光在夜色里泛滥成灾,亮得发烫。
己方的有生力量不断被削弱,卫绮怀看得触目惊心。
她还可以做什么?她还有什么趁手的武器、或是大范围使用的法宝?不求能解决易途,只希望能干扰她的行动……
如果表妹在这就好了,以她的幻术,怎么也能拖住一时半刻——
等等!
卫绮怀想起来了,她确实是有这样一个精通幻术的……灵宠。
她想到了那个被她缔结契约的妖异,曾经的神木之子,现如今的小猫。
虽然不知道他是如何脱离六百年前被她扔在地宫的结局的,但是眼下,他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可是,此处正道修士太多,万一有谁看见他,她该如何向师尊解释?若有人看见了她的动作,她又该如何自辩……
——管不了那么多了,事急从权!
躲进月光不可窥见的阴影里,隐去周身气息,卫绮怀双手轻微颤抖着,召唤出了那个受她驱使之妖。
小猫的轮廓逐渐显现。
“……乾、乾坤阵的气息。”他的第一句话是这个,还带了些结巴,“它,你见过它了?”
“我见过六百年前的你了。”虽然惊讶于他与十方大阵的羁绊,但卫绮怀没什么闲心跟他叙旧,言简意赅道,“给我做一件事——编织出一个幻境,像你当初困住我那样,困住阵前那个人。”
她指向易途。
“……我不能。”小猫说,他的手搭上卫绮怀的手臂,半透明的触感,几乎要穿过她。
卫绮怀霎时了然。
她都忘了,他现在只是一缕神识,他的本体不在这里——这可如何是好?!
“那有没有什么能制造幻境的速成办法?”卫绮怀大失所望,忙不迭地抛下他,把自己的芥子符翻了个底儿朝天,“我有没有什么这样的法器?能困住这样的大妖的法器……”
几乎找不到。便是有那等品阶的法宝,亦受施术者限制,她就是用了,也缚不住易途。
“我……我可以教给你。”小猫支支吾吾,又开口了。
卫绮怀转过身,半信半疑地敛眉,等他下文。
“学了它,”这次开口后,他的话语流利许多,“你可以,以你之手施行幻术。”
“我怎么学?现在吗?”这确实是很有诱惑力的条件,但是卫绮怀知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自己作为一个修行几十年的剑修,靠自己稳扎稳打的修炼尚不能敌过易途,难道半路出家学了幻术,就能克敌制胜了?“何况,我要的是现在立刻就见效——”
“现在。正是现在。”
猫儿咬紧了口中的字眼,他那双玉石珠子般的漂亮却不通人性的眼睛,此刻正闪烁着异乎寻常的神采。
只有狩猎过的人才知道,这是兽物的本能。
他说:“给我,你的血。”
图穷匕见。
他确实很会蛊惑人心——开出让人无法拒绝的条件,也算“蛊惑”的一种。
卫绮怀一怔,不怎么意外,只是她也没想到自己能在这该死的紧要关头笑出声来:
“你这是,要我‘喂养’你?”
驯服一只野兽的第一步是让它流血,为了让它臣服,第二步是喂它以生血肉,好让它不那么丢失野性。
不过,卫绮怀没想到驯服这厮要付出的是自己的血肉。
用修士的血喂养一个妖异,恐怕会让他修为大增,再生异心。
可是……
“我可以给。”卫绮怀以剑划破掌心,鲜血在指尖凝成一团,明晃晃的一只饵,摇摇欲坠,随时都能消失在风里。
哈,异心这种东西,再如何多,也得活下来再处理。
她怪自己病急乱投医,但并不吝啬手段:
“不过具体怎么做,你得说清楚。”
妖异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掌心淋漓的血色,喉头滚动,像渴水的鱼。
他张口欲言:“交换……我给你……神识。”
“这种交换,除了失却一部分的精血外,可还对我有什么不利之处?”
“……不利?”他睁大了眼睛,“没有。这是一个,公平的交易。”
他还知道公平?呵。
灵宠不该对主人有所隐瞒,这是刻在灵宠契的铁则之一。
当然这只能限制那些神智低微的——算了,若他不受限制,有意算计她,她现在也别无他选。
就当是一个赌局。
卫绮怀拍了拍掌心,一锤定音:“成交。”
虽然并不知道这种秘术的原理究竟如何,但确实如他所言,饮下卫绮怀的血后,他的模样闪烁须臾,半透明的身体多了几分微不可察的实感。
肉眼可见地,一缕奇异的神识自他灵台处剥落,藉由契约飘入她的识海之中。
像从某人身上剪下一整块肌肉再安装至卫绮怀臂膀上,借予她发力那般,她轻易地获得了这缕神识的使用权。
……神识竟然会携带修为,这简直闻所未闻。莫非是因为他作为三毒凝聚之物,修为本就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易于驱使,才这样容易割舍?
卫绮怀不置可否,只专心调动起那缕神识。
神识在她指尖被捏成奇形怪状的模样,她想要的图景也在眼前千变万化。
无师自通,她明白了如何构建幻象。
这实在是一种神奇的实践体验——没有任何的理论知识储备,也没有任何咒文和口诀,她生涩而拙劣得像是一个抓起一团陶土的孩子。
可是这团陶土并非由双手揉搓,而是链接她的识海,可以随心所欲地勾勒她心中图景。
换言之,它有无限的可塑性。
幻术当真是……不可思议。
收起心中的暗叹,卫绮怀将目光投向易途。
她要如何困住易途?
她这样的初学者,可能困住易途吗?
不过含了的修为,应当不那么容易被看破……
就这样望着易途,卫绮怀忽然看见她身上冒出飘渺如烟的虚像,像是一道不甚清晰的投影。
这是什么?
迷茫了一瞬,她把目光慌不择路地施以他人,却也在他们身上见到了类似的东西,其中人影晃动,其中有人亲密依偎,也有人沉浸修炼,还有人头上的图景只是一花一草、一座建筑、一个面目模糊的人、还有雷雨之夜、遍地血迹……
莫非,这就是幻术师蛊惑人心的窍门?能利用这种管中窥豹般的图景,真实地捕捉对手的软肋?
那易途心中之景是——
她再次望向易途,正斟酌着如何下手之时,城下的大妖忽然若有所感地抬眼,不动声色。
四目相对。
卫绮怀手中尚未成型的幻术一时未能受控,锁定目标,不可逆转地发动了。
山色翠微,云舒云卷,这里熟悉的景色眼熟得令她心悸。
这处幻境不是别处,正是问剑山。
虽然某些建筑与她印象里相去甚远,但问剑山西南群峰的轮廓总不会欺骗她的眼睛。
为何会是问剑山?
这个疑问刚一冒出,她就立刻想起来了,这位妖族是问剑山的弃徒。
可一个卧底于仙门的妖族,为何会对此耿耿于怀?这种感情是怀念?还是暗恨?
不,不,现在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摒弃那些不成熟的念头,你的任务是以此困住她,卫绮怀。
去完善那座山不完整的边缘,还有这些景物,让这个幻境更加真实……
踏莎而行,卫绮怀一边勾勒着山影,一边寻找着易途,可她兜兜转转了好一会儿,却怎么也找不见目标,反倒是这周遭的山光水色、深红浅碧未曾变化过模样。
该死,到底是半路出家,她不会把这个幻象用错了,反倒困住自己了吧——
“又迷路了?”
就在这关头,几声鸟鸣自卫绮怀背后的树丛间响起。
鸟雀展翅而过,草屑纷飞。
而那人凌云一纵,越过四散的雀儿,挟着飒飒剑气,落在她身后,如此招呼道。
卫绮怀全身的血液凝固了。
正是易途。
好死不死。
该庆幸易途没有直接一剑把她捅个对穿吗?
不……卫绮怀脑中灵光一闪,忽觉峰回路转。
易途要动手,早在看见自己的第一眼就动手了,还会问什么迷不迷路这种废话吗?而且,为什么说“又”?这种寒暄,显然不是见到敌人的反应。
她的幻术,成功了。
“瞧什么呢,瞧得那么出神?”
易途的声音再次响起,带了几分笑意:
“师姐何不回头看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