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槃!寡人要涅槃!”
仿佛是听见了他的话,忽有大火凭空烧了起来,以倒塌的神木为中心,一切都陷入不灭的业火之中。
火,四处都是火,神木树上是取火的镜,树膛是燃火的炉,人们手持的火种,宫墙上点起的长明灯,在此刻统统连成一条蜿蜒火龙。
无处不是火,无处不能燃,血雾烟尘扯地连天,此间真正变做了熔炉。
他想要的涅槃实现了,无处不在涅槃,无人不陷于烈火焚身之中。
浓烟障目,卫绮怀的神识却看得很清楚,是那些枉死的阴魂在为这场涅槃助燃,它们在烈火中狂舞。
它们的厉声尖啸如此刺耳,几乎是要将它们在往日典礼上曾收获的那些同样刺耳的贺喜之音,悉数奉还。
——脚下是倾斜的天宫,天宫外是高耸嶙峋的石塔,卫绮怀不知道身处于汪洋大海中的一叶小舟该如何自处。
事已至此,她已经不知该如何阻止这场荒诞闹剧、也无力阻止它了。
神器无疑会激化人心矛盾,但是倘若没有它,那些镇压于地下的屠杀,难道就不存在吗。
它们终有一日要重见天日,水落石出。
可是,那些全不知情的平民百姓,何罪之有?
……更何况,直至此刻,屠杀仍在上演。
“是!陛下!”
他的臣民高呼着,即便身处火海边缘也不躲不逃,观礼席上的权贵们向他示忠,侍卫则远远抬上来几个五花大绑的人——或者说,引凤使者。
他们排成一列,整整齐齐,恭敬温顺地向倒在火海中央的神木走去,在树膛放下他们的使者,期待火舌将其吞没。
光天化日之下,这是一场鲜红刺目、撕开所有仁慈面具的人祭。
就是这样一瞥,卫绮怀在其中看见了那个孩子的脸。
小雀儿。
……还是妖祭。
呵,拿路上捡到的小妖来滥竽充数,该说不说,这场典礼的本质倒是一直从未变过。
“卫道友!”吕锐拄着手中剑,艰难地站了起来,急声呼唤她。
她的目光越过脚下岌岌可危的石塔,和卫绮怀的视线交会于同个一落点。
“我们得救下那些人!”
“百姓无辜,稚子无辜——即便这些侍卫有修为傍身,即便那孩子是妖……我们也不能拿无辜之人的性命冒险!”
到了这个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的时候,还能想到救他人于水火,她这位好友,实在是一位以护佑苍生为己任的圣人。
卫绮怀心下低叹。
可是……
“这有些难,吕道友,”她给出了一个客观的回答,“问题不在于怎样熄灭这场大火,而是——你有没有发现,你身上的灵力消失了么?现在别说是救下那些人,就连从这高塔之顶安全落地,都并非易事。”
确切来说,不是消失,而是流失。
照理说,灵气入体被炼做灵力,本应是能够被储存进丹府之中的,但灵气也有良禽择木而栖这种不成文的规矩,譬如两人斗法,修为高者自然更受灵气的青睐。
以此类推,当这个空间中出现了一个近乎至高无上的存在,那此地所有灵气都会自发地流向它,如百川归海,为祂所用。
神明的入场券并非没有价码,至于如何处理干涸的河床,那就是修为低下的修士该考虑的了。
“并未全然消失,”吕锐捏紧拳头,探查了自己的灵脉,而后关切地望着她,目光担忧,“我尚有余力,你……”
哦,原来倒霉的只有她。
吕锐的力量没有受到太大削弱,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我的右腿有些麻木。”卫绮怀轻声道,“不知是不是在方才摔下来的时候伤着了。”
听闻此言,吕锐脸色又紧张了几分,连忙向上攀援,小心翼翼地接近了她:“来,我背你下去。”
“不,不必了,”卫绮怀拒绝了她,“我会拖慢你的速度。”
她在吕锐眼中看见自己狰狞的伤口,也看见了吕锐的动摇。
她要去救人,晚一分便多一分的危险。
但若是因为去救人,便把负伤的友人留在险境,这又绝非仗义之举。
卫绮怀哑然失笑:“吕道友,你为难什么?我怎么也算是一个修士,慢慢爬也是能爬下去的。倒是你,还是快些去救人为妙,眼下妖魔鬼怪横行,与其忧心那些人被阴魂所点燃的火慢慢烧死,还是先担心他们会不会死于邪祟之口吧?”
“对了,谢道友和春梧应当出来了,或许她们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放心,吕道友,我不会成为你的后顾之忧。你不会以为我这样的世家小姐,到了关键时候,连个保命的法宝都没有吧?”
她的连声保证让吕锐的紧张神色缓解了许多,但吕锐仍不敢大意,迅速在卫绮怀身上布下一个护法阵,才忧心忡忡地转身准备离开——
然而,方一抬脚,她便趔趄半步,脚下仿佛被什么无形之力牵绊住了。
卫绮怀连忙捉住好友的手腕,却在转身时的余光里发现这座即将坍塌的天宫石台四角,猛地亮起了符文的光辉。
而这光辉,此刻正闪烁于她们脚下。显而易见,这即是牵绊住吕锐的罪魁祸首。
……熟悉的鬼画符。
是谢长空布下的禁制。
“她难道还真要将咱们赶尽杀绝?我等不得了!”吕锐又急又气,却不敢延误时机,当即提剑向那禁制斩去,一时间连鱼死网破也顾不及了。
灵光重重一弹,她被反震开来,没能突破围困。
“吕锐?!”卫绮怀扑上前去,检查她的伤势,“你受没受伤——”
“咳,我无碍……”吕锐爬起来,又以两指划破剑锋,以血祭之,仍要一搏。
“够了,够了,不要硬来了!”卫绮怀反手拦住她。
“卫道友——”
她的手被卫绮怀紧紧握住:“原谅我,吕道友,我得赌一把。”
未待吕锐反应过来,她扭过头,不顾一切地向上喊:“谢长空,那个孩子就快死了——你敢低头看一看吗?!”
很不巧,大地再次震动,高塔抽枝拔节,彼此相撞,巨响惊天,霎时淹没卫绮怀的声音。
谢长空的身影似乎只是僵硬了一瞬,仍伫立未动。
她走神了?
好,一秒……一秒也够了。
卫绮怀不指望那个孩子能在谢长空的眼里值多少份量,但一秒也是足够转圜了。
因为谢荻雪亦在这禁制之中。
易途与她依然打得热火朝天,刀光剑影缠作一团。
在如此忙碌的近战中,谢荻雪忽而抬眼。
卫绮怀不知道她是不是在看自己,但毫无疑问,她是一个难缠的敌人。
一个难缠的敌人不会放过任何破绽,更不会错失任何良机。
“咔哒。”她手中卷轴一声清鸣,笔下荆棘翻涌而出,在谢长空走神的那个瞬间,轰然一击,彻底粉碎了这些难缠的鬼画符。
“啧。”易途向属下投去责备的一瞥。
但也许是谢荻雪的实力尚在她预料之中的缘故,她未再多言。
而谢长空默不作声,只是手中又机械而飞快地织出密密麻麻的符文,试图亡羊补牢。
卫绮怀轻舒一口气,催促吕锐尽快离去。
送走好友,她转身,猝不及防撞见自己的脸。
三尸横行的阴森鬼气中,心魔身影再现。
“我该夸你什么?”她歪着脑袋打量卫绮怀的伤势,笑容尖锐,堪称刻薄,“舍己为人?还是先人后己?真令人感动。”
“你怎么也变得聒噪了。”卫绮怀绕过她。
“你想爬下去?”见她不为所动,心魔继续讥笑道,“可你现在还能怎么爬下去?用这条断腿?不磕得头破血流就算你命大。”
“没断,折了而已。”卫绮怀忍不住纠正她。
【不要同她说话,宿主。】系统的声音忽然从她识海之中冒了出来,化作一声指引,【向上走。】
……向上走?说得轻巧。你看我像是走得了的样子吗?
还有,向上又能到哪里去?这已经是最高处了。
【宿主,如你所见。】系统不疾不徐地向她解释着,这声音却拥有异乎寻常的引诱力,【神器已出,近在咫尺。谁能采下空中高悬的那一轮太阳,谁就能得到至高无上的力量。】
至高的力量近在咫尺,卫绮怀从未想过“手可摘星辰”能在某一天成为现实。
等等,你是说,那多出来的一轮太阳是神器?
那这些人是不是舍本逐末了?
卫绮怀仰首,看见云端之上,有人朝这座坠落的天宫飘然而来。
那位老国主,在感受完轻盈的仙人之躯后,也兴奋地加入了战局。
骤然得到如此充沛的灵力,他的身法状似疯癫,不循常理,易途瞥他几眼,短暂地改换目标,利刃对准了他。
不过她的运气不太妙,三次向他追加的攻击,不知为何,竟然都落了空。好在疯癫之人并不难对付,易途略施小计,只以一个障眼法就困住了他。
再转回她的老对手,易途挥刀紧追,而谢荻雪站在战场中央,只低头望了须臾,接着看向谢长空,嘴唇一张一合,像是说了些什么。
谢长空则仿佛是被钉在原地,岿然不动,无动于衷。
与此同时,卷轴上的青绿江山已经滚到了最尾端。
“山穷水尽,你无计可施了。”易途居高临下道。
然而,满天翠色中,谢荻雪终于举目看向了她。
那双眼睛素来凉薄无情,卫绮怀很难确定她这一眼究竟看的是谁,或者,她看的根本不是人。
浮云万千,沧海桑田,这一眼看得太远太远了。
“涂异,涂氏一族的少主,”谢荻雪轻声开口,仿佛在透过眼前活生生的人,来解读她百年之后无关紧要的判词,“你天赋卓绝,只是时运不济。”
“你什么意思?”
“你选错了人,”她道,“必输无疑。”
一线灵光从她卷中跃出,朝易途面门袭来。
易途冷哼一声,飞身旋踵,轻而易举地避过了这次的攻击。
然而,站在她身后的谢长空却没有移步,像是呆呆伫立在那里的一个靶子,任由处置。
于是那束灵光洞穿了她的胸膛。
一击毙命,然而卫绮怀没看见想象中的血雨瓢泼,谢长空只是化作了无数碎影。
这是什么术法?
紧接着,万千碎影凝为一道流光,直直地坠下云端,义无反顾地追进火海之中。
“……元神出窍。”
易途认出了这个把戏,怒极反笑,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真不错,连我都被糊弄过去了——她放下妖族大计,连肉身也搁置不顾,就是为了这个?”
微不可察的停顿之后,易途又付之以嗤笑:“这也是你看见的,所谓宿命?”
意外的,谢荻雪回答了她。
“……这有何可看的。”她反问道,“她会救那孩子第一次,就会救她第二次,不是吗。”
卫绮怀没想到还能从她嘴里听见这样通人性的话。
但现在不是适合说话的时候。
因为在这一刻,她们脚下的“天宫”彻底松动了。
或许它的本来命运便是如此,只不过方才谢长空苦苦维持的禁制延长了它的坠亡。
总而言之,这一松动,便是四分五裂,支离破碎,分崩离析,再无挽回之地。
卫绮怀不再看战局中相持不下的二人,但她听见了易途的暴喝。
她加快脚步,终于在这座空中楼阁四分五裂的爆裂声里,及时召出护身的法器,头也不回地跌下神台。
——迎面焦土焚灰、鬼气三尸,俱向她簇拥而来。
天地作神龛,万物生香火,无边热浪滚滚而上,熏疼卫绮怀的眼。
“卫姐姐!”
漫长的失重感过后,脊背失陷于一个久违的拥抱之中。
劫后余生,看来她的运气还是比易途好一点儿,卫绮怀想。
她回头望去,那个敌人的影子早已被坍塌的高台埋没,再也看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