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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告诉阿爹,我不想夜夜洗澡,打水太累,我想睡觉。阿爹骂我不知好歹,他说这院子里多少私奴盼着洗澡,却一年半载也洗不了一回。他们这辈子连皂角都没见过呢。”
那话音停了停。
“可我不需要那皂角。夜里洗干净,白日里还得干活,还要沾一身臭气。洗了做什么呢?”
娄家祯抱紧膝盖,蜷紧裸露鞋外的脚尖,几乎冻得发起抖来。
“你也想要皂角吗?”梧桐朝他看过来,“你也以为……有皂角,能洗澡,便比旁人好吗?”
勉力咬定牙根,娄家祯终于从腮里挤出声音。
“……我不想要。”他说,“我知道你也不想要。”
“那为什么你这两日都不露面?”梧桐又问。
为什么?娄家祯也问自己。他依稀知道答案,且好似难以理出头绪。
“我知道。”身旁响起梧桐的话声,“因为阿爹是男人,掌厨是男人,你也是男人。”
娄家祯懵坐原处,脸上火辣辣发烫。周遭树动声弱下来,他不再打战,只无端记起下人间寻常打趣的下流话。那些话撞在脑海里,声调那样高,仿佛要撞出脑壳,在四壁里回荡不止。
身旁的姑娘转过脸,望回院中。
“其实……比起掌厨,我更讨厌阿爹。”他听见她轻轻说,“如果能选,我不想挑粪。我也不想跟人干那种事,跟谁都不想。”
她口吻平淡,竟似谈论天气。娄家祯喉头发紧。
“……对不住。”他道。
梧桐摇头。“才认识你那会儿,我说管事的告诉过我,女子的吃食应当是男子的一半。那话其实是我阿爹说的。”她告诉他,“可你有多的馕饼,总是分我一半。你没甚么对不住我。”
她站起身,有一阵不曾言语。情知那双蜜色的眼睛正注视自己,娄家祯不敢回视。
“今日那块馕饼,你拿回去罢。”梧桐启声,“我还未碰过,不脏的。”
娄家祯默坐阶前,紧涩的喉眼里挤不出半个音节。
身旁人走下门阶,经过他眼前。他还抱着膝盖,目视院墙前无声款摆的三棱草,身子紧蜷一团,僵重若石。
秋风拨弄草茎,时急时徐,长久未歇。
娄家祯埋首膝前,直至那挠耳的微风安分下来,才渐听清背后闷重的话音。
“……要有甚么缺的,告诉祐齐便是。”墙外人声一顿,“家祯?听见没有?”
娄家祯回过神,觉出胸前闷紧,手一摸,方知怀里揣着个包袱,正是同伴才塞进狗洞的冬衣。“哦……听见了。”他回忆起来,“是说李明念不在镇上,到时换祐齐过来,对罢?”
“对。”许双明蹲在墙外,“你方才想什么呢,怎的不出声?”
“在想旁的事。”娄家祯揭过去,将胸口的包袱扯放脚旁,肚里却仍像坠了块石头。
“对了,李明念怎么突然去了东汶?”他极力拧转思绪,“不会真要打仗了罢?”
“打仗?你听谁说的?”
“府里传的,说是汶国刺客刺杀了太子,两国很快便要打起来,好些长工盘算着去西北避难呢。”
“还有这种事?”许双明回看一眼身后的泥墙,“可东汶和大贞打仗,他们好好的待在西南,做甚要去避难?”
“我也奇怪。”墙后的娄家祯吐词不清,“你没问问李明念么?”
耳旁掠过李明念临行前的交代,许双明往墙边一靠,慢吞吞坐下身。
“……好似只提了一嘴局势不稳什么的。”他喃喃,“我还当是官府没银子了,也未放在心上。”
“官府没银子不是众所周知么?便是不打到咱们这儿来,往后也定要加税的。”娄家祯道,“好在你家少了一口人,担子也轻些。”
“是啊。”许双明心不在焉,“那李明念去东汶……难道是去帮着打仗么?”
墙后一阵乱糟糟的草动声。
“双明,你还记不记得郁有旭家那个南荧人?”
娄家祯的话音忽而清晰,像是伏低了身子,正对着狗洞说话。
“哪个?”许双明也朝那洞口歪下头。
“便是那个生得漂亮,还戴着金镯子的。”对方的声音果真从狗洞那头传来,“我同你说过,是那回我们跟印博汶一道去郁家瞧见的。”
许双明就着那“金镯子”回想一番。
“郁有旭那个继母么?”
“就是她。”娄家祯似有些急切,“那之后……你们还见过她么?”
“我们同郁有旭又不打交道,那里见得着。”
“……哦。”
又是一阵杂草晃动,墙内人没了言语。
“你突然问这个作甚?”许双明问。
“没什么。”院墙那头的人声又模糊起来,“就是突然记起,不知她如今过得怎么样。”
……似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许双明枕上墙壁,仰瞻头顶湛蓝无垠的天界。那天顶如此广阔,罩住西南,越过丘墟水,又将东南也收拢在下。他目之所及,却大约永远止在四山环绕的这一圈。
“李明念说,过了西南边界,他们便走水路去东南。花灯节前后大约也到了罢。”他口里低念,“不知那地方是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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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汶的隆冬一派皑皑雪色。
李明念半倚梁上,视线越过低垂的檐角,张得墙端一截惨白云天。东汶王宫白墙青瓦,园中山石布置也是灰黑颜色,一经风雪卷去满园秋色,林木便大多张开光秃秃的枝桠,道旁几片香樟桧柏枝叶稀疏,惟墙边竹丛自雪氅里挣出层层翠意,遇上晴好天气,且在墙间投下摇动的灰绿竹影。
东岁人一贯东主西客,殿宇鳞集王宫东侧,这西面的园子便大多只供游乐玩耍,山脉般起伏的白墙隔开一泓泓池水,又筑嶂穿池,多须划小船来往,棹过一帘帘柳条垂枝,才得见风亭水榭藏掩石间。天不亮随父入宫,李明念已四下蹓跶过一番,但觉园子里长廊曲折,山石草木高低错落,鹅卵石铺就的小径四通八达,寻常拐个弯儿即遇小桥石廊,夜里僻静幽暗,只偶尔在角落缀几株金灿灿的蜡梅,倚着漏窗独自盛放。
比之王宫,倒更似名门望族精巧无边的宅邸,杀了人也不愁没个藏尸的去处。
远处一串沙沙声移近,李明念歪过脑袋一看,两名宫人步穿曲桥,倒影掠过湖上薄薄的冰面,满头亮晃晃的银饰与黯淡亭影揉作一团。
冬景萧瑟,除去刺目的白雪,大抵也只这些宫人的装饰格外璀璨。
檐上一声呃逆,是藏身房顶的门人极力忍住呕吐。李明念重枕木柱,眼珠一翻。汶国疆域可比西南两个大县,下辖百余乡郡,坐落东部的王城四面环水,入城须得乘船,待进了宫门,还得再随宫人行舟来这西院底里的花园,一路舟船颠簸,惯行山路的南荧人自难适应。
微风掠耳,一身量瘦小的青年翻下飞檐,落身梁上。二人目光相对,青年颔首致意,自衣襟里拿出一枚小巧的白瓷药瓶。
“小姐可要服一颗?”他道,“这是自在丸,可缓解乘船的眩晕。”
李明念端量他一眼。身无兵器、吐息轻悄,那身雁灰色的窄袖劲装格外突兀。
“你是暗阁弟子。”
“是。”对方认得坦荡,举起药瓶一笑,“不过小姐放心,这绝不是毒药。”
李明念却别开脸去,眺向西面院墙。池中山屏遮去院门,歇在此处只能听得一阵淋漓的拍水声,显是有人隔墙泛舟,即将入园。
“我不晕。”她说。
那青年也不再劝,将药瓶收入衣襟。“我叫俞幸,与小姐同一年入阁,从前打过照面。”他笑道,“不过小姐大约也不认得我。”
“确未见过穿得这样寒碜的暗阁弟子。”李明念应得平淡。
俞幸的笑脸有些挂不住,只因见她并未赶客,才改蹲为坐,盘起腿来。
“这几日我已留意打探,汶国王子、王女各有四人,这回与大贞开战,真正要出征的却只有二王女和三王子。因此除开身为嫡长子的大王子,我们这些门人大多便是与那两位结契了。”他低声道,“随阁主来的门人共二十五人,不论小姐你,余下的都功力相当,无非是惯用兵器不同,再来……便是外貌相异。”
他俯低上身,嗓音压得更轻:“今日要给王子王女们相看,我不想太出挑。”
李明念犹自偏首远望。
“你倒乖觉。”她口气随意。
俞幸苦笑,循着她目光看向西面高低错落的院墙。船桨拍击池水的声响已绕过山屏,泊向曲桥远端的六角亭。那处木石掩映,一时也难瞧清登岸人面貌。
“真若聪明,今日何至于站在这里。”俞幸道,“看情形,汶国敢与大贞宣战,定是准备万全。然而毕竟是小国,真要对上贞军,沙场上也必然万般凶险,所以汶王才不惜重金买下这许多影卫。跟着二王女和三王子上战场是九死一生,留下护卫其余的王子王女,也不过两种结局——要么汶国胜了,便保护契主终老;要么汶国败了,契主被大贞处死,当影卫的也是死路一条。”
他瞥向黑黢黢的房顶,唇边笑意淡褪。
“这一路固然艰辛,但想必大家更忧心的也还是此事罢。”
话虽丧气,却也直白。李明念睃他一眼。
“巫重阳挑中你的时候,是如何说的?”
“据实已告罢了。”对方回答,“师父让我留封书信,若当真是回不去,便替我将信转交给家人。”
“你便不曾想法子让他通融通融?”
“总要挑一个出来,不是我,便是旁人。”俞幸道,“大约是我不够讨师父喜欢罢。”
李明念冷哼,寻向先前入园的宫人。此地乃园中一座双层小楼,三面环水、北向通陆,玻璃长窗围作四壁,南端檐廊连着院墙边的水廊,中段恰与曲桥相接。眼下那两人已踏上檐廊,径朝敞开的槅扇而来。
“银子没使够罢了。”李明念道。
青年无奈而笑,待那两名宫人经过下方,才轻声开口。
“哪怕这回够了,也还有下回。”他道,“我们究竟与小姐不同。”
宫人停在门首,左右寻不见人影,只得互换眼光,由头饰更华贵的那个上前一步,向空无一人的屋子扬声道:“诸位,贵人们即将入园,请列作两队等候,一会儿随我二人行礼。”
话音甫落,四面里呼呼风响,藏在各处的门人陆续翻入门内,你看看我、我瞅瞅你,无声无息站作两队。俞幸还猫在梁上,低头让出一只手来,恭请李明念先行。她浑不理会,未等他作定手势便翻将下去,斜一眼左侧队末的剑阁弟子,转背踩上右队尾巴。
那剑阁的识得她,一双小眼睛瞪视过来,再一转头,身畔空缺已填上个笑吟吟的矮个儿,正是俞幸。
南面传来杂沓的脚步声,一行人影穿过水廊,信步入内。那两名宫人退身门旁,垂首福身。
“见过三王子、四王子、五王女。”
众门人俯身拱手,李明念将身抬高些,乘隙侧眼觑看。除去后边六个宫人打扮的男女,为首二男一女皆是年轻模样,各个腰间佩剑,身披对襟白狐裘衣,男子锦袍长靴、金冠束发,装束与中镇人一般无二,腰里宫绦金饰却琳琅满目;那女子襟口露一领斜襟短衫,下系襜裙黑裤,插满银饰的乌发梳作一条低垂长辫,穗状的五色绒绳缠编辫中,扮相更与金晗伶相似。
“免了。”当先进来的青年一挥右手,“这些便是玄盾阁送来的门人?”
李明念随众人直起身,原要打量他相貌,却让那腕子间丁零当啷的金镯晃疼了眼睛。
先前领头的宫人答话:
“回三王子,与李阁主随行的门人共二十五位,现尽在此处。”
那三王子便扶上剑柄,径直踱入屋中两列门人之间,从左队挨个儿检看。
“刀剑弩斧也罢了,竟还有使锤的。带着这样笨重的兵器,当真藏得住身?”他经过锤阁弟子跟前,“听闻玄盾阁每年都要大比,却多是剑阁夺魁。既如此,何不尽拣剑阁里拔尖儿的过来,倒省去许多麻烦。”
五王女还候在门边,见他顾自走动起来,脸上便现出为难。她抿一抿唇,轻轻道:
“三哥……大哥和二姊他们还未到呢。”
三王子才要步向下一个门人,闻言住脚,回身一笑。“小五同二姊处多了,口齿竟也伶俐起来。”他饶有兴味地端详五妹,“原不过相看相看,又不是现场抢,还得等人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