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甚!”
扑通一声水响,他掌中棒槌也坠落溪间。
张秀禾腾地站起身,两团拳头垂回身侧,一张脸气得发烫。
“我不喜欢与人相殴,所以方才打你,是我不该。”她瞪住地上人,“可张婶诚心待人,从未招惹你半分。你那样看她,便是是非不分、驴心狗肺!”
那少年郎仰跌在地,一脸惊愕。
“我不过随口一说——”
“那也是说了!”张秀禾喝住他话声,“既说了,便是那样看的!”
对方红了脸,似也觉出不妥,却不愿让步。
“又不是我一个这样说,至于这般撒气!”
“那说这话的都是混账,都是王八蛋!”张秀禾顶回去,“张婶是为着大家才挨板子的。受伤的是她,疼的也是她……眼下都过了四五年,她自个儿不放心上,那些个王八蛋倒日日惦记着,却不是惦记她受了苦,而是惦记她伤了哪里、还能不能生养!便是下蛋的母鸡,养了这许多年,见它磕磕碰碰还心疼呢!你们拿张婶当甚么了!”
她越说越气,一边拳头又扬起来,恨不能揪住他再痛打一回。少年郎见状一缩,连忙举手遮挡。这动作落进张秀禾眼里,只烧得她脑仁更热。忍了又忍,她捡起他捶洗的那团衣物,一把抱起自家木盆,趿上草鞋便走。
溪中咔嗒一响,落水的棒槌撞在两块溪石间,斜着身挣扎。张秀禾顿足,倏尔踅回溪畔,一径涉入水中,捞起那棒槌扔去岸边。
“我不与这样的人交好,往后你也莫寻我说话!”
丢下这话,她再不看那少年愕然的脸,上了岸,扭头朝镇上去。
“欸——欸!”对方叫唤起来,眼看她头也不回地走远,狠狠一拍大腿:“平日里不吭声,脾气倒挺大!”
流水声挟那模糊的话音淌入耳中,张秀禾浑不理会。
日过中天,微风钻过山涧,轻拱后背。张秀禾沿着溪畔前行,穿过西山脚下那片芦苇地,从乡居西侧的边道一路绕回镇南,爬上张家栅居的竹梯。
晒得温热的梯子嘎吱作响,屋内人声压低,檐下柴门轻轻张开,张邺月从缝隙阴影里探出半边身子,遇上来人目光。
“今日回得这样早?”
“嗯。”张秀禾含糊一应,顺下眼睛,埋头入内。
堂屋仅点着半截蜡烛,两间内室俱敞开黑洞洞的门,北面那间叮叮咚咚,隐约现出张祐安翻箱倒柜的身影。席间胡乱搁着几只木雕鸟兽,许双明盘坐矮脚桌案旁,手握一块巴掌大的木头,石刀已削出穿山甲轮廓,正就烛光掏出相接的收尾。那是要拿去花灯节集市的小玩意,农忙之后他日夜赶工,得空便窝在蜡烛底下凝神雕刻,家人进进出出也鲜少抬眼。
“大哥。”张秀禾唤他,弯腰将木盆端放墙边。
许双明托起初具雏形的木块,从那尾巴圈出的三角空洞里瞧清三妹。
“秀禾回了?”他侧过头,揭开封窗的篾席瞧一眼日头,“这样早。我还说要去接你,那么多衣裳,你独个儿怕是拿不动。”
“她如今力气足,自己也能抱回来。”张邺月合上柴门,“怎么不见葛家孩子?你们没有一道回么?”
“我洗得快,先回了。”张秀禾脱去湿软的草鞋,见张邺月走向墙脚卷住药草的席子,赶忙上前道:“要去晒药吗?你腰不好,我来罢。”
她抱起那卷草药,走到门边才记起那盆湿衣,回头冲内室扬声:
“祐安——衣裳还未绞干,你过来帮忙!”
里屋传来张祐安的应答,许双明也搁下木块爬起来,将石刀塞进席下,端木盆挪去庖房。
西面檐廊下已倾进一斜阳光。张秀禾摊开草席,分拣出两色洗净的药草,一一铺开。靠墙阴凉处置有一罐草木灰,一方尺宽的浅口木盘倒扣盖上,顶头还摆着一根指粗的短棍。她铺好药草,拿下木盘和短棍,从罐中抓出两把草木灰,小心铺平在盘里,而后倚墙坐下,扶那木盘枕上曲起的双膝,以灰为纸、以棍为笔,小心翼翼写字。
背后木墙轻微震动,庖房里传来兄弟俩的笑语,水响淅淅沥沥。张秀禾一概不觉,只专心划出几个字,稳住盘缘左右细瞧,再抖一抖盘子,抹平了灰,重新写过。
屋里嬉笑声渐息,金灿灿的暖意烘着脚尖,她动一动脚趾,感觉指缝间湿气尽褪,黏糊糊的裤管也已干燥温暖。
“秀禾。”
一声轻唤响在身侧,张秀禾转过脸,围栏底下的人影闯入眼中。
“啊,你回了。”她连忙搁下木盘,摸着墙竖起身来,“这时候到镇上,是天不亮便上山了么?”
周子仁笑立廊下,拉一把肩头褡膊,背上箱笼轻晃,微微响动起来。他年方十五,身板生得挺拔匀称,成日里青衣净履,寻常一立,便如一株苍松扎在那里,安安静静,说不出的好看。
“想乘旬假去拜见夫子,便早些动身了。”他开了口,喉音清润悦耳,“方才在夫子那里遇见祐齐哥哥,他托我带话,说今日还要帮夫子备课,会晚些回。”
“哦,好。”张秀禾干巴巴应了,眼看他绕过围栏攀上竹梯,不由往腰里擦一擦手,待想起自己未着鞋履,已见对方登上檐廊。
虽已成年,周子仁却并未带冠,照旧拿一条天青发带束个圆髻,脸庞清瘦柔和,秀骨支着白净的皮肉,眉眼间神态清若朗月,远远朝人望过来,涂丹似的嘴唇弯出笑意,那双乌黑眼仁便也亮晶晶的,叫人忍不住亲近。张秀禾一时看出了神,任他敛步跟前,从衣襟里取出一封信:“这是巫姐姐与你的信。”
神志回笼,张秀禾忙接信在手,认出封口的清秀字迹。
“采琼姐姐近来还好吗?”
“听闻近日搜罗了新图样,正忙着做绣品。”
周子仁脱下箱笼,瞥得她脚边沙盘,身形一顿。
“又在写阿香的名字吗?”
张秀禾颔首,蹲下身,抖去盘中练笔,再扯一扯衣摆,好遮住自己难看的脚。“我想练得好看些,再寻块好木头,给阿香写块碑。”她歇住声,定看空白一片的沙盘,“……我已经快记不起阿香的样子了。”
身畔少年郎也蹲下来,跽坐箱笼跟前,拿出内里沉甸甸的医箱。“我来西南的时候,爹爹才过世一年。他死在战场上,那里血流成河,寻不见尸骨。”他道,“但阿姐给爹爹立了一块碑,时时去祭奠。她领我去瞧,还告诉我,若我嫌她写得丑,可以自己再写一块。”
他将两本医书轻轻搁放一旁。
“我不觉得阿姐的字难看。我知道,她惦记爹爹,爹爹一定很高兴。所以那字也极好,是最好的字。”
喉里微微一哽,张秀禾埋首膝间,点一点头。
“……嗯。”
身旁窸窣轻响,没一会儿,一只解开的油纸包递到她眼前。
“再看看这个,可是你说的那种药材?”
看清那纸包里碳块似的东西,张秀禾眼前一亮,忙接到手中,捻起一块细嗅。
“是它!”她高兴道,“可这不是大横才有么?你去的步廊县府,如何寻得到?”
“正逢秋收节,县府有许多大横来的游商,我在药铺恰好遇上。”周子仁笑道,“你拿去试试。新制的药若好用,可定要告诉我。到时我也给阿姐备一些。”
张秀禾连连点头,小心系紧那包药材,捧入怀中。
“一定告诉你。”她说。
两人相视而笑,少年郎又从箱笼里翻出一团巴掌大的包裹,揭开油纸,露出一颗颗饱满的蜜色果脯。
“大家都在么?我还带了些蜜饯回来,一道吃罢。”
话音甫落,檐下柴扉吱呀一声张开,张祐安从门缝里伸出脑袋。
“是子仁哥回了么?”
张秀禾笑起来。
“是,你还不快出来。”
张祐安这才敞开门奔近前,见他两个都猫在墙脚,便也一屁股坐下,向周子仁草草拱个手道:“子仁哥。”他扭着身子盘起腿,“那员外的病都医好了罢?”
周子仁还个礼,笑答道:“已大好了,再将养一阵便能下地。”他不忙重拾果脯,转而取出袖袋里一枚匣子,“我也给你带了样东西,正好,你先瞧一瞧。”
那是一只扁平的小瓷匣,模样竟似口脂。张祐安揭开一瞧,两眼瞪似铜铃。
“啊,这……石青?”
张秀禾也伸过脑袋去瞧,里头果然是一块压作饼状的荧蓝粉末。
“上回你那幅画,不是说用上石青更好看么?”周子仁道,“我在市集瞧见,便买了一些。可惜是头青,也不知合不合适。”
“合适,合适!”张祐安连声道,想拿近细看,手缩到一半,却又犹犹豫豫推出去。
“只是……这东西贵得很……”
“什么东西贵得很?”身后一道话音打断他,是张邺月踱出柴门,手里端一盘茶碗,笑吟吟近前。
周子仁起身行礼。
“张婶。”
“子仁回了。”张邺月回以一笑,“双明在屋里便说听见你的声音,我还当他听岔的。”
她放下茶盘,见得张祐安手上瓷匣,面上才褪去笑影。
“怎的又给他们带东西。”她收拢眉头,“方才说贵重的便是这个?”
张祐安后背一僵。
“秋收集上买的,比往日要便宜许多。”周子仁笑道,“我才去过夫子那儿,听说这回秋考祐安上了甲榜,正好贺一贺。”
“你也莫太夸他。”张邺月分出几只茶碗,“甲榜末名,比祐齐当年还是差上许多。”
“也不必同祐齐比,”门内却又传来许双明的声音,他头顶满满一盆衣物钻出门,腕子一转便将木盆挪捧胸前,“我当年可是乙榜都难上,快双十了才过的春考。祐安只要十五岁能考出学堂,便是再好也没有了。”
张邺月抿紧唇瓣,左右看看,抓起张秀禾放下的木棍,轻轻朝他小腿一抽。
“真个不知羞。”她低骂。
许双明不敢躲,只得生生挨下一棍,倒一口冷气。
乘这空隙,周子仁悄悄肘搡张祐安,对方会意,忙不迭将那瓷匣藏进腰带。张秀禾看在眼里,低头而笑。
“大哥受伤了?”她听见周子仁关切道。
许双明放下木盆,抓扯一把过短的裤管,却难遮腿上青青紫紫的伤痕。
“也不算伤。”他语声含混。
张秀禾愈发好笑,只摇摇头,捧过一碗热茶,告诉那少年郎道:“是同明念姐姐对练伤的。”
周子仁了然。“大哥莫怪。”他忙说,“阿姐身上向来也尽是伤,大约那位夏前辈这样教阿姐,阿姐便也如是与大哥对练了。”
自盆里拣出一件衣物,许双明使劲抖开。
“原是我长进慢,怪不得李明念。”他将那冬衣挂上围栏,“不说这个。你刚回来罢?见过李明念了没有?”
周子仁正捧起果脯分与众人,闻言回过头去。
“刚从夫子那儿过来,还未见着阿姐。”他答,“是有什么事吗?”
“哦……没什么。”许双明抻开下一领衣裳,“如何,这回上县府还顺利么?可有人欺负你?”
“有吴伯伯护着,一路都很平安。”
许双明又抡起胳膊,手里的冬衣呼呼作响。
“你一个大夫,谁会要你性命。”他道,“我是说那些叫你去瞧病的人家,可有占你便宜?”
张秀禾细细咬着杏干,口齿间香甜四溢,眼睛却瞧住大哥背影,只觉他像是有意岔开话题。“大哥安心,这般外出瞧病,定少不了诊金。”周子仁却道,“我也想攒些盘缠,往后与阿姐一道游历四方的。”
最后几件衣裳也已匀上围栏,许双明拊一拊手,拨开那木盆,凑坐到他们身后。
“可不是说诊金。”他从少年手里捻一颗杏干,“县府那样大,什么好大夫没有,做甚偏指名要你一个年轻人去瞧病?还不是贪图色相。若不是有师父护着,又有玄盾阁和杨夫子撑腰,你早教人吃了。”
“大哥莫胡说,是子仁医术好,人家才大老远叫他去的。”张秀禾忍不住插言,“去年子仁治好了县里一位轿夫的热病,连我们这儿也听说了。”
“不错。热病是顽疾,子仁给那轿夫调养了半年便不再复发,实在了不得。”张邺月拿过托盘站起身,“那回以后,才有外头的人家找子仁去瞧病。”
张祐安满口果脯,鼓着腮帮说不出话来,只情点头。
“那是另一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