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夜幕低垂，边岸码头依旧是一派忙碌的景象。空气中弥漫着海水和机油的混合气味，是这里特有的气息。不停运作的装载机器发出各种沉重而有规律的机械声，与远处时不时的轮船汽笛声交织在一起，在空中回荡。

这里是出名繁忙的港口，纵然玄弥之前没有到过这里，也听说过这里的名头。一直跟在他身侧观察动静的井原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大声揶揄道：“没事的，待会去到地方，你指认一下是谁跟你接头的，老大就会放你回家做作业。”引得身后随行的一行人也哄堂大笑起来。

“那要是认不出来呢。我真的不记得了……”玄弥的声音低低的，带着求助的意味。

井原此时也收起笑脸：“认不出来，那就不用走了。”

四小时前，当天最后的文化课刚刚结束，一如往常，不死川玄弥早早收拾东西赶去剑道部训练场。途径教师办公室时，却听见了年级主任和藤泽老师的谈话：“那个女学生还是不能回校吗？”

“她说不行，问她干什么去了也不愿意说，就是不肯返校。” 意识到这应该说的是初雪前辈，玄弥停下了脚步。

“去家访了吗？”年级主任问道。

“她不愿意，家长也联系不上。这家人都不知道干什么的，切。”听得出来，藤泽对这种麻烦家庭也很是厌恶。

“你和她说，学校的容忍也是有限的，要休学就交正式申请来。没有正当理由就无故旷课，学籍很难一直保留。她能进来鬼灭学院，本来就是特例了，应该好好珍惜机会。”

“知道了。”

玄弥躲在墙边，直到老师们的这番对话结束。他们说的情况他也是知道的，毕竟这些天他也尝试跟初雪联络过，但绝大多数时候都没法接通，偶尔被接通的时候，对面也只是告诉玄弥不必为自己担心，不要再问。因此玄弥也知道，从对方的口中是得不到什么有用信息的了。但是对于这位前辈不能再来学校的背后原因，玄弥还是比这几位老师知道得要多一些，而信息源正来自昨天和田村的交谈。

“她怎么可能要去倒卖那种烟？不可能！”一开始玄弥当然是不信的，也这样地去质问田村。

田村才清醒过来不久，一睁眼看见的头一个访客居然是不死川玄弥，简直让他有种再晕一会也行的晦气感觉：“反正我知道的就这么多，和我接头的那个人说，这女的也去搞来了一些货，准备到这一带的学生圈里兜售，这不是想抢生意是什么。不过也算她倒霉，刚进货不久，学校就严打严查了，好像还欠了不少钱。”

“你都是听那人说的吧，你也没见没买过。”

田村靠在床头，白了玄弥一眼：“信不信随你，反正你今天也赢了，趁早滚。”

“我……对不起。”意识到田村确实没有在这点上骗自己的必要，玄弥沉默了一会，继续说道：“但是我今天没有赢。你的比赛经验是比我多，下午如果真的比赛的话，我其实没有胜算……”

看着站在病房门边垂头的玄弥，田村也开口了：“赢不赢也不重要了……毕竟现在剑道部代表是你，不要给剑道部丢脸。”说到这里，也许是麻药作用还没彻底过去，田村脑中的困意也一起涌了上来，他打起了哈欠：“我要休息，你走吧。”

“那我不打扰了，”玄弥正要退出去，忽然又问：“你知道，那种香烟是哪里进货的吗？”

“……好像叫关田商事吧”，田村困得简直要秒睡：“不确定……我也是听那人说的，他让我别说，你千万别爆出去……你问这个干嘛。”

“我……我也想去买烟。对了，如果有人问起，你不要提前辈的事。”

“你买个什么鬼烟……当我傻子……” 田村迷迷糊糊地应答，不再吱声。

从主任老师和藤泽的谈话听来，玄弥感觉还是应该尽快找到初雪，劝她回校。毕竟他们这些背景的小孩，能进入鬼灭学院这样的优质学校基本都是靠社区推荐，一旦被除名，就很难再找到其他接收的学校。关田商事的网页，他也在网上查阅过，是一家位于边岸港口的附近，证照齐全的进出口贸易公司，既然是正规的公司，那么打探一下情况应该不成问题，玄弥稍稍定下心来，决定放弃当天下午的剑道部训练，经过一个多小时的市内交通换乘，傍晚时分，天色将暗的时候，他终于来到了这家公司的所在地。可惜事实证明，自己的想法还是过于天真了。在他表明来意之后没多久，就被这家公司的工作人员带到了一间狭窄的办公室，里头几个人盯着他，气息压抑得不同寻常。

“我只是来找人的……没有其他意思。”玄弥辩解道。

首先开口盘问他的是一个留了两撇小胡子，油头满面的中年人, 似乎也是这里的负责人：“所以，是那个叫初雪的，将这边会社的事告诉了你？”

意识到自己可能会一不小心坑了别人，玄弥赶紧否认：“不不，她什么也没和我说，我联络不上她……所以才来找……”

小胡子中年人将信将疑，向着站在办公室另一头的人问道：“井原，有这个女的？”

被叫做井原的挠挠头：“我查一下，”说着离开了办公室，大概几分钟回来报告：“老大，有这个人。”

听了汇报，中年男子的双眼眯成一条缝：“是她把消息传出的？”

井原却摇头：“应该不会，她现在新夜城那边……不可能传出消息来的吧。”

“那看来不是她”，中年男子看了玄弥一眼：“不是她，又是谁告诉你的？”

“我……我不知道怎么讲……”玄弥支支吾吾，他估计田村其实也不清楚这公司的事，而他自己更不可能知道谁才是田村的联络人。

“嘴还挺严的哈，”中年男子看了看手表，转身对着井原：“今晚人都到仓库了对吧？”

“对。”井原回道，同时瞥了一眼站在一旁手足无措的玄弥，这时候中年男子朝着井原扬了扬下巴，皮笑肉不笑地道：“带上他。让他指认一下，到底是哪个家伙坏了规矩。”

码头的装卸区开阔而灯火通明，即使到了深夜也不少工人持续劳作，仓库区则在装卸区的后面，远没那么装卸区那么热闹，不但没那么热闹，路径也是相当错综复杂。玄弥夹杂在这十来个人的队伍中间，被推搡着踏进仓库区的时候，本来有心记一记返回的路径，但跟随着走了十几分钟后还是放弃了。宽窄不一的通道横亘在重重堆叠的集装箱之间，在昏黄的灯光下形成了道道阴影，使得路径在夜晚更加难以辨认。尽管也有一些明黄色的指示牌指引方向，但在这样的环境中，他也明白，初来乍到的人是轻易是走不出去的了。

仓库区域由于分属不同货运公司管理，设备维修程度不一，灯光老旧程度也不同，时不时就能看到亮不起来的路灯以及闭锁的闸门，透出一种压抑和不安。

最终玄弥被带到来到了码头深处的一个仓库前，与前面路过的一些面积宽敞的仓库相比，这处显得格外低调，屋顶上方装了数个零星的灯泡，正发出幽幽的昏暗的光芒。面积不大的仓库中，还是放了数个高大的铁货架，基本都堆满了不同标签的纸箱，侧边还有一个不怎么起眼的小门。

六个本来还在货架间忙碌的人，听见井原一行人的脚步声，纷纷出来迎接，站成一排：“老大你们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不是说十一点吗？”

小胡子中年男没有吭声，井原走到仓库大门旁边，将玄弥推了进去，玄弥一个踉跄才站稳，听见井原问道：“这小子下午找到我们会社，一会说找人，一会说只是来买烟随便问问，你们谁认得他？”

站成一排的众人面面相觑：“这……不清楚啊。”“我也没见过这家伙。”玄弥心想那是当然的，我也没见过你们。

没人站出来承认，这样的情况似乎也在意料之中，小胡子男发话道：“你们有些人跟了我好几年，有些人才刚刚过来。不管是老人，还是新人，应该都很清楚规矩。我们什么时候成了在街边贴了小广告，谁都可以找上门的地方了？今天是这么个傻子，明天，会不会就是条子警察？”他说得不紧不慢，波澜不惊，几个人大气不敢喘：“真……真的没印象啊老大。”

“既然消息不是从你们泄露出去的，难道，是我吗？所以，我应该受罚啰？”

“不不，没有的事……”六个人也慌乱了起来，其中有人上前一步：“交给我们盘问他！一定把那个不守规矩的混账揪出来！”

“好，那就交给你们几个。”此时小胡子男拿出手机，看了一下消息，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呵，我带几个人去接一下客人，井原，你们这组在门口守着，直到问出是谁为止。”

玄弥看着仓库的大门铁闸缓缓落下，内心的希望也沉到了谷底。井原带着几个人守在门外，仓库里就只剩下他和原本驻留在仓库的人，他们看向他的眼神都带着恨意。玄弥也愧疚得不敢抬头，自己轻率的行动造成了出乎预料的后果，而这后果显然是他一个人无法承受的。

“我……对不起……”

有人却冷冷地打道他：“现场才知道后悔，已经晚了。你还是爽快点说吧。老大说得对，不可能没有人告诉你消息，你自己找上门来。”

“但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是，同学跟我说的……” 哪怕他有心胡乱指认一个，面前这几个人叫什么名字，他都一概不知，怎么样才能过掉这一关呢？

听了他的话，有人反而警惕起来，“你同学是谁？你是什么学校的？叫什么名字？”

玄弥一听这问话，心下一凛，心知绝对不能把学校牵扯进去，身份和名字也是无论如何不能泄露的。但眼前是几个身强力壮的成年男人，身后是紧闭的闸门，又是什么办法可以脱身呢？

玄弥的默不作声被视作无声的反抗，引起了众人更大的怒火。两人走上前来夹住了他双臂，从身后一脚踢在他膝弯上，玄弥没有防备重重地跪倒，双手按在了水泥地上，他试图支撑起身体，却因为身后的牵制动弹不得。有人从货架旁取来一根日常推平理货用的铁棍，冰冷的铁通头抵在他的手背上，让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不说的话，你这手就不用要了！”铁棍往下一使力，手背脆弱的皮肤已经变得通红，玄弥顿时疼得脑门嗡嗡作响。

“我可还没用力，接下来就没有那么客气了。”男子威胁道。

“对不起各位！我真的不知道！我还要参加比赛……请高抬贵手……”玄弥恳求道。

毫不理会他的求饶，男子正要敲落第二下，然而千钧一发之际，不知道哪里忽然传来了“啪嗒”的一声声响，整个仓库陷入了黑暗之中。

玄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长时间的剑道部练习，让他成为了反应最快的一个，他意识到这可能是个机会，而且可能是唯一的机会。玄弥反手抓住了还抵在自己手上的铁棍，将仅有的武器猛地从对方手上夺了下来，他将铁棍握在手中后往前一送，听见了一声闷哼。身前的威胁消除了，但身后还有两个人，也是体型高大，没有那么容易挣脱，但是就在这黑暗中，他忽然听见了一阵混乱的咒骂声，身后控制他的力道似乎忽然松懈了下来，趁着这时他也用力地挣开双臂，摆脱了控制。

尽管目不能视，但除了自己之外都是敌人，这应该是毫无疑问的，玄弥手握武器喘着粗气，就要再次出手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低低地响起：“跟我来。”

是富冈老师！

还没来得及想明白富冈是怎么到达这里，富冈已经抓着他的手臂，毫不迟疑地往一个方向冲去，玄弥意识到这朝着的方向，应该就是仓库另一个小门的通道方向。但他方才是在仓库里看过环境，才知道这么个内部布局，黑暗当中，富冈又是如何得知方位？

两人从小门冲了出去，同时也脱离了黑暗。道路上的路灯和夜间的月色已经足以让他们看清前路，富冈不需要再拉着玄弥，玄弥也会自己跟着他一起往前跑。两人在码头仓库复杂的路径中发足狂奔了一阵，玄弥看见富冈时不时低头拿起手机对照一下，似乎是在确认方向是否无误，玄弥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心下的疑问：“老师，为什么你会知道……”

“你们几个去A3区！怎么会忽然停电！”

“我们去B3的路口，再来三个去另一边！”

“那小子就是个不认得路的，根本不可能跑出去！”

此时玄弥听见身后不远的路口传来阵阵人声喧哗，认出是井原和其他人的声音，仓库里头一旦出事，那些人果然就很快反应过来，如今要分头拦截他们。

富冈回头望了玄弥一眼，叹了口气，稍稍放缓脚步：“玄弥，你的手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