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灯火被霍青青打灭,她低下头慢慢靠到顾衍耳畔。
她轻浅地勾起他一缕鬓发,低声道:“将离知道我查他,索性找我摊牌。”
“顾大人。”
清朗的夜色里她唤了一句,顾衍被她按在榻上,她俯下身来勾起顾衍的下颌,桃花眼微弯:“将离……才是真的安平王遗子。”
许是屋子里突如其来的沉寂让顾衍觉得不安,他握住她的手腕哂笑一声:“霍姑娘是怕我将他供出去以搏明顺帝信任?”
霍青青的指尖微微曲起,在他的胸口的布料上滑出一点褶皱。
她略动一下,将顾衍压在身下,撑着头道:“是啊,初时怕得很。毕竟人人都说我家顾大人是狗贼。”
顾衍挑眉,抬手卷起她垂落下来的几缕发,懒散地看着那发丝绕在他指尖,很快又松开。
霍青青看着他在微弱月光下落了点亮色的星目,指尖落在他脸侧,随后下滑勾住他的衣襟。
衣衫之下,纵横交错的伤痕如今还没好。
顾衍身子微僵,很快别过头去,他想借着这夜色朦胧掩去面上那几分苦笑。
霍青青叹了一口气,伸手捏住他的下颌逼着他同自己对视。
“顾大人怎的委屈了?从前那许多人说,只知道顾大人四处捞他们的罪证给他们定了罪,该下狱的下狱,该杀的杀了,如今倒是在意了。”
顾衍不自在地垂眸看着她手腕上那两只温润的玉镯子。
两只玉镯子此刻都并在一处,落了点银月光,成了一弯流动青潭。
他似是不好说出口,静默了许久,才猛地将她一拉抱在怀里。
霍青青这才听着他慢慢道:“别人说与我没什么关系。可霍姑娘不能。”
她瞬时明白过来,先是诧异一下,随后在他怀里闷笑出声。
后面笑得太厉害就咳嗽起来。
顾衍无奈地拍着她的背,声音涩得很:“霍姑娘,别笑了,仔细些身子。”
霍青青缓了许久才缓过来,她擦去眼角笑出来的泪花,低下头在顾衍唇上落了个轻飘飘的吻。
似蝶落下,一触即离。
“霍姑娘,时辰不早了,该睡了。”顾衍抱着她在榻上一滚,侧身抱着她。
霍青青挣扎未果后只得闭上眼装睡。
她听着顾衍在她耳边蹭蹭,说了句祝好梦。
许是他榻上太过舒服,她很快便睡过去。
半梦半醒间,似觉得有温热的液体淌到她的颈窝。
顾衍抱着她的手收得有些紧,她似听到了顾衍压抑的哭声。
很低很低的泣音。
“两年前,我杀同僚时,手在抖。”顾衍沙哑的声音放得很轻,在这寂静的夜里变得飘渺起来。
“那里面,有的人,是曾经的生死之交。是从前在军营里一同上过战场的兄弟。”
“他问我,为什么杀了贺乾,为什么要杀了他们。”
“我说……”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贺乾曾经教我,朝堂之上无亲朋,既已是对立,那便该斩草除根。”
“我记得那时候,还有一个人。”
“出任务时,他骗我送死。我也问他为什么。”
“他说……因为贺乾看重我,我挡了他的路。他骗得我好苦。”
他声音闷下去,不多时,又继续说着话。
“贺乾一早便知他心思,他没说。只是看着他陷害我,送我去死。最后我握着刀反扑。那时候,贺乾就坐在高位上,看着我握着刀,他笑话我背叛之人都不敢杀要我何用。”
“也是他,站在我身后,拿着他那把杀了无数人的绣春刀,剖开那人胸膛,挑出还在跳动着的那颗心要我捧着。”
“我记得他说就是想让我看看人心到底是什么模样。”
“人心,是红的。但是藏在他们胸腔里,就变黑了。我那时分不清好人坏人,将他的话当做行事守则。”
“是不是很可笑?一个人活得没什么念想,就被人当成棋子来养着。大抵是我活该。”
他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说得太久霍青青觉得他累了。
她的手摸索着勾在他掌心。
顾衍低笑着握住。
“霍姑娘啊……”他叹了一句,埋首在她肩上。
“那时在陵水碰上贺乾的时候,我想着还他再造之恩,可伍行比我明白事。他宁愿舍命一搏,都要将我救出来打醒我。”
“霍姑娘啊……顾大人,有时候也挺蠢的。”
“这两个月里我又想了许多。”
“没见到霍姑娘时觉得,或许这般死了也好,死在荒郊野岭总比死在朝堂好。”
“我身无长物,只有这条命能给霍姑娘。”
“什么都没有,我怕以后亏待了霍姑娘。”
霍青青翻过身来勾住他后颈,微微挑眉:“顾大人不是还有这张好看的脸?”
顾衍手一僵,无奈道:“霍姑娘怎的没睡?”
此刻云已蔽月,黑下来的屋子里,霍青青只能瞧见顾衍那张好看的脸上似是挂着笑。
她的指尖摩挲在他唇上,喟叹道:“顾大人脸好看,我雇顾大人来陪着我吃饭当个下饭菜,如何?”
顾衍闻言觉得好笑,他活了这么些年了,还是头一遭听到这般荒唐的话。怕是也只有霍姑娘这样的人才能说出这些令人意外的话语。
可是他偏偏……喜欢。
他又将她抱好,下巴搁在她头顶,带了点笑意道:“霍姑娘的意思是,我堂堂锦衣卫指挥使,朝廷三品大员,今日算是靠着这张脸吃饭了?”
“顾大人正解。”霍青青在他怀里打了个哈欠。
顾大人怀里舒坦,宽厚还带着暖意,霍青青只觉眼都睁不开了。
顾衍随手取来薄被给她裹上,声音低哑:“我的雇主,该睡了。明日顾某就陪着吃饭,当个下饭菜。”
霍青青点点头,也是当真困了,不多时便睡沉了。
一夜里她睡得安稳,梦里隐约感觉到旁边有人起身下榻,不多时就回来了。
顾衍抱了她一宿,自己反倒没睡好。
霍姑娘睡觉乖得很不怎么动弹,可一动弹就要命。
他只得想法子自己解决了。
第二日晨间,顾衍大早就去了镇抚司埋在一堆公务里。要早点将这些都看了才好去朝中谈事。
直至午间,伍行才提了一个大食盒过来,打开时香气飘了满屋。
顾衍从一堆公务里抬起头,见着伍行将食盒里的吃食端出来摆了满满当当一桌子。
伍行见他端详,不由叹道:“跟着霍姑娘真好啊。”
“今日霍姑娘说昨夜里大家都出力许多,专门差人做了许多上好的吃食分送到宫中、镇抚司,御林军也有一份。”
“听说霍姑娘今早起来就差人去安排的,召了好些厨子赶了个大早才做完。”
见顾衍坐下来吃得香,伍行看了他一眼再看菜一眼,幽幽道:“我听说……今日霍姑娘从顾府回去,脖颈上被蚊子咬了。”
顾衍喝着汤一下就呛住,接连咳嗽好一阵才缓过劲儿来。
他睨了伍行一眼,紧着吃完饭就又回了桌案边埋进那堆公务里。
伍行收拾了桌子,才听着顾衍淡淡道:“这天气蚊子本就毒。”
伍行嘴角一抽,狠狠瞪了他一眼,恨铁不成钢啊。
“那我再跟你说,你知不知道再过两月就是霍姑娘生辰?”
“啪”
一支笔掉地上,顾衍弯腰捡起来,从一摞文书后面冒个头:“你是如何知晓?”
伍行觉得自己老大脑子混沌了,他指指外面:“方才在广发请帖。说是因着昨夜里大动干戈,便挑了个时候添点喜气。皇上也说这次霍姑娘出力多,又逢生辰将至,是定要大办的。便提早两月就开始往各方发请帖,张罗布置。”
顾衍愣神片刻,终于道了句:“知道了。”
伍行一时不知再说些什么,几下收拾好东西提着空食盒又出去了。
他还得去跟霍姑娘复命。
伍行一走,书房里又静下来。
顾衍捻着一页文书,想着许多事。
时日过得太快,一晃眼竟又到了霍姑娘生辰。
还记得去岁霍姑娘生辰,恰逢他审人,便去迟了。那时候的霍姑娘喝醉了,脸上染了几分红,那好看的桃花眼里尽是风情。
那时候,十八岁的霍姑娘还娇娇小小的。
思及此,顾衍才恍然觉得,霍姑娘今岁是不是长高了点。
定然是吃得比去岁好,睡得比去岁好。
是不是该算他的功劳?
顾衍合上公文,复又打开。
这页上他似是瞧见雁将离三个字。
他又翻开来,果不其然。
这一摞是影和宋无忧理出来的朝堂事,牵扯到雁将离。细细看下来,无非是又有朝臣上折子说雁将离的不是。
雁将离……
顾衍心底轻嗤一声,总觉着看着这三个字越发不舒服。
他凭什么?凭他是安平王遗子?
顾衍“啪”一声,将这封扔在桌上,后面又捡起来揉成一团扔了。
他这才觉得痛快些。
下一份,提了霍十一。
霍十一……
在他未归京时,霍姑娘是霍十一守着,寸步不离。
顾衍觉得牙酸,很酸。
他又揉成一团,随手扔出窗外。
只听“啪”一声,伍行从草堆里冒出来,捂着额头茫然四顾。
他捡起地上纸团,展开后一看,又想到什么看向顾衍窗户大开的书房。
合着这人没好好看公务,在乱吃飞醋呢?
“啪。”
又是一个纸团飞过来,伍行又被砸中。
下一个再飞来时,伍行早有准备一把接住。
随后他深吸一口气站在书房窗外,提气喊道:“顾大人,要不你就从了霍姑娘吧——”
他喊完,立刻溜走。
顾衍先是一惊,马上耳根子就红透了,他低骂了一句,想起来抓人时,那罪魁祸首早就跑了个没影。
这下好了,如今镇抚司里都知道自家顾指挥使被霍府的霍小姐瞧上了。看这模样,还是霍小姐先瞧上的指挥使。
……
又过去好些日子,霍青青才将身子养回来,这些日子里顾衍到点便翻墙进她的院子给她吹曲子,从不晚到。
虽跟霍清风安排的守卫打了好几次,但还是照翻不误。
今日里,霍青青刚醒便听见他推开窗轻手轻脚翻进来。
待顾衍走近才见着她已经醒了。
他俯下身,在她额头落了个吻,低声道:“诏狱里那人,你要亲自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