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浅真被父亲赵太丞猛推了一把,踉跄几步,瞧见院里的人时,顿时不知所措,愣在原地。
"你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赵太丞面色铁青,怒不可遏,但凭修养及御医身份没有即刻发作,等着探明究竟。
那妇人一见赵浅真,便拖着女儿行至她跟前,指着她鼻子骂道:"我家三哥儿都瞧见了! 说你糟蹋我二姐儿,俩人亲得咂巴咂巴的,还不要脸地半裸着身! 我以为赵医师心善行医,没料到是借着这行当勾引小姑娘啊! 这是医师所为吗?" 妇人拽了拽女儿,"别怕,今日阿娘替你伸冤!"
少女约摸十五六岁,面容发黄却不掩清秀,此刻小脸儿已被泪水浸透,看着直教人心疼。她使劲摇头,哽咽道:"不是的,是我仰慕赵医师,她待人十分好,是我控制不住自己,先吻了她…… 都是我的错……"
"哼哼!" 妇人阴笑两声,凶狠地盯向赵浅真,"赵女医师真厉害啊,是给我女儿灌了什么迷魂汤罢?!"
她边说边揪住自家姑娘的衣服,将她扒拉几下,露出细嫩削瘦的肩膀,对她又捏又掐,发泄道:"你这小贱货,还替人说话呢?! 以后没男人会要你这么个烂东西! 日后只能当姑子! 听说好多都不是清白人! 污秽淫.乱,比猪狗还要肮脏下贱!"
骂声不堪入耳。
赵太丞终于按捺不住了,气得浑身哆嗦,抬手重重地掴了赵浅真一耳光。
他咬牙切齿,欲哭无泪地摇着头:"我赵信究竟是造了什么孽,生出你这么个不伦不类的畜生来?!"
王楚嫣惊震,赶紧上前扶住赵浅真,又心疼又愤怒地护道:"赵伯伯,怎可听信他人片面之词?! 浅真是怎样的人我们比谁都清楚! 像浅真这么好的姑娘天地间能有几个?"
"嫣儿你别瞎掺和!"
一直是慈祥风趣的赵太丞此刻凶神恶煞似的。
孙若熙也吓坏了,适才那一巴掌像似打在了自己身上,她捂脸恸哭,旋即去揪那妇人的头发:"你这泼妇竟敢污蔑我的真真姐,我同你拼了!!!"
对方也不甘示弱,俩人竟然厮打起来,互揪头发互扯衣裳。
妇人一边奋力还手,一边哭诉道:"你们人多欺负我们是罢?我这就去开封府告官伸冤!"
而那少女蹲身缩在墙边,裸露的肩膀被掐得一块红一块紫的。
"够了,都住手!"
赵卿成拉开孙若熙与那妇人。
他手道强劲,孙姑娘险些没站稳,"赵哥哥你为何帮着外人?!" 她呜咽着跑到赵浅真的身旁,紧紧抱住她的手臂。
那位妇人故意跌倒在地,两手拍腿,哭天喊地。
这般大动静引来周边路人与邻里纷纷围来看热闹。
赵卿成箭步跨去,砰地关上医馆大门。
瞥见适才那些交头接耳,指指点点的人群,赵太丞的脸色忽地发白,蜷着手指捂住心口,面容抽搐,一点点地弯下腰。
"爹爹是心疾犯了?爹爹别动气。" 一直沉默坚忍的赵浅真再也无法噙住泪水。
赵太丞不愿看她一眼,叱道:"滚开! 我没你这种女儿!"
赵卿成回身后,吩咐侍从将父亲扶入屋内。
赵太丞年过五十,因为保养得好,往昔别人见了总夸他越活越年轻,还是当年那位喜欢柳三变的风流俊美郎。然而,自从儿子离家从军,赵太丞就抑郁不欢,虽有女儿继承衣钵,可毕竟女医多限制,赵太丞也高兴不到哪里去。
这一刻,他身子佝偻了起来,步履蹒跚。
望见父亲老态龙钟的背影,赵卿成沉叹一声,随即扶起坐地嚎啕的妇人,拿出好几两银子:"这事就到此为止,闹大了,对你家姑娘也不好。"
妇人一把抢过银子,掂了掂:"就这些?我家二姐儿的清白可是一辈子没了哪!"
赵卿成又抽出一张交子,沉声道:"姑娘家面子薄,此事休再重提。"
面对男人的威严果断,这位妇人不由地收敛耍泼之意,接过交子打量,浑浊的双眼闪出光芒,她抿了抿薄唇:"公子真是明理人!"
见此,孙若熙也将兜袋翻了个干净,把钱统统扔往地上,"不就是要钱么?给你! 都给你! 打骂自家女儿,你要她以后怎么做人?有你这种狠心阿娘,她真是太可怜了!"
妇人斜睨,呲道:"看你娇惯的样儿,定然不懂穷人家的苦! 京城虽然繁华,但也有许多贫苦人!"
此刻,赵浅真木楞楞地看着那具隐于墙角,瑟瑟发抖的弱小身影。
她幽魂般地走去,"小音,对不起。" 她扶起少女,收拢她的衣裳,又为她整理散乱的头发。
少女抬起涕泪淋漓的脸庞看向她,少顷,下跪磕头道:"赵医师,是我对不住你,你见我家穷,帮我治病,还不收钱,阿音只能下辈子……"
少女话未说完,就被妇人像小鸡似的一把拎起,"快起来! 还赖在这儿作甚?自取其辱?真是个小贱人!"
赵浅真瞠目喝道:"不准再羞辱阿音! 她还年小,身子又弱,你要骂就骂我!"
妇人吓了一跳,后退道:"嗤! 我自家的孩子还管不得了?荒唐! 天下哪有不要钱的便宜事?不过是有些人馋女孩儿的身子罢了! 怪不得这么大的年纪还没嫁出去!" 她拽着女儿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已近黄昏,天空阴云密布,湿润的风一阵阵地刮过,搅得树影婆娑乱舞。
"楚嫣,若熙,天色不早了,你俩先回罢。" 赵卿成冷漠挥手,"送客!"
"可是倾城哥哥,能不能让我们再陪会儿浅真姐姐?" 孙若熙哀声请求。
赵卿成流露一股霸气的威严,肃然厉声:"这是我们赵家的家事。" 顿了顿,他依旧板着脸,不过稍微缓和语调,"此事不易外传,你们就当没看见。"
这位剑眉星目,不怒自威,气势迫人。赵卿成,字子卿,自小有个绰号叫"倾城",因为长得俊美超凡,在人群中尤显鹤立鸡群,曾经偏爱穿白衣。自从三四年前,他投入西军行医,再见时,就是这般身着玄服,气质变得硬朗威严,左脸颊也多出一道疤痕,自下颌延至脖颈,想必是战争所赐,幸好没有破残那副绝美的容颜。
如今赵卿成好不容易回趟家,就遇见这种糟心事。
此刻他无心叙旧。
王楚嫣当然领会。
她抱住神情茫然的赵浅真,心似刀割般的痛:"浅真,我们一直在,我们一直在你身边……"
随后,王楚嫣挽住哭得失魂落魄的孙若熙,一步三回头地走出赵家医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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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暗得极快,风渐大,暴雨即将来临。
她将孙若熙送至酒楼,踏着沉重的步伐走向邸店。
不远处,王昂执伞疾步行来。
王楚嫣顿住脚步,扭头拭干泪痕。
但她眼眶红润,双眸布满血丝,王昂见了立刻察觉:"楚楚,怎么了?" 他握住她的肩膀仔细打量。
"没什么,风大,眼里进了沙。"
王楚嫣揉着眼睛,却越揉越红,越想越心酸,终于忍不住扑入他怀里,潸然泪下。
"今日端午节," 王昂暗自低吟,倏地惊醒,"是浅真出事了?"
王楚嫣抬眸讶异:"你怎知?"
王昂握住王楚嫣的手:"快下雨了,我们先回家。"
一整晚,王楚嫣卧床饮泣吞声,未有进食。
王昂劝说不了,只好坐在床沿,将她抱入怀中。
王楚嫣泪眼朦胧,断断续续地说道:"我在想,浅真现在,该有多难过……?而我,却不能在她最难过的时候陪着她……"
王昂抚摸她的头:"浅真一定能挺过去的。"
"叔兴,你不知,我和浅真,若熙,我们三人一块儿长大,情同姐妹,浅真比我们年长几岁,自小,从来都是她保护我们,像姐姐那般,由着我们耍性子,凡事都让一步…… 她比寻常女子大度,不怎么在乎世俗,但是,哪有女子不敏感的,不期盼爱与被爱?如今她遭受苦难,我们却什么也帮不上,我实在心痛极了……!"
王昂心里亦是沉痛:"或许,是劫。"
"是劫也罢,我只希望,在浅真伤心的时候,能有个依靠……" 王楚嫣将头埋到那人的臂弯里,"就像我这样,有你陪着,我就很知足,不再害怕了……"
闻言,王昂的眉眼骤然蹙起,眉心拧成一个结。
他侧首望向窗外,风潇雨晦,落雨嘈嘈切切如珠落玉盘的脆响之声,于他听来,却似梦魇恐怖。他瞳孔急缩,星眸里的光芒倏地殆尽,浑身透出一股浓烈的阴霾气息。
"楚楚……" 他搂紧王楚嫣,似乎生怕她下一刻就会消失。
王楚嫣在他怀中呢喃着:"不是所有人都像我这么走运,今日那个姑娘,可怜无助,看着让人很心疼,不知她今后会怎样……"
王昂迟疑片刻,问道:"你可知那姑娘家住哪里?"
王楚嫣回思:"听说在虹桥附近,好像有家叫春风的脚店边上。"
王昂抚了抚她的背,忽然起身:"我想起还有件紧急公务,必须今晚做了,我去去就回!"
少顷,王楚嫣听见屋外马声嘶鸣,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隐没在磅礴的大雨中。
她惊了一会儿,没有多想。
更挂念着,现在浅真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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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王楚嫣早起赶去医馆探望,却见门外告示休七日,她几番前来,都见赵家府邸大门紧闭,孙若熙也是来了又走,俩人焦心如焚,却也无可奈何。
转眼三日,俗话说,无事既好事。
这天清晨又下起瓢泼大雨,直到傍晚才消停。
王楚嫣心情沉郁地走到庭院,陆续收回钉在门上的艾草人,蓦然,发现一道披头散发的身影。
"浅真?" 看清来者时,王楚嫣骇然大惊,撩起罗裙急步跑去,不假思索地抱住浑身湿漉的她,"浅真!"
赵浅真失魂落魄地站在泥泞之中,梦呓般地说道:"她死了……"
"小音她…… 跳河了…… 因为我……"
彼时她精神恍惚,亦似一具行尸走肉。
王楚嫣这才晓得,那位少女投河自尽了!
老天爷哪! 为何你总是麻绳专挑细处断,噩运专找苦命人?!
王楚嫣深觉切肤之痛,久久地抱着赵浅真,生怕她也会想不开。
"浅真,你难受就哭出来,大声哭出来会好受些!"
赵浅真慢慢地推开她,继而蜷身蹲下,埋首于臂弯,散落的长发逶迤在泥泞之中,湿漉漉的衣衫贴着身子,她肩膀耸动,终于失声悲泣。
王楚嫣随她蹲下,将坚毅的信念与关爱贯注于手间不停地抚摩她的背。
少顷,赵卿成急促追来:"阿妹! 你就这么跑了么?阿爹心疾险些又犯了!"
赵浅真悲鸣一声,跪在泥泞中声泪俱下:"我无颜再见爹爹……! 没有我,他会少受许多苦! 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小音!!!"
王昂闻声赶至庭院,见到这一幕时,大为惊诧。
他拉住赵卿成走远了些:"赵兄,那位姑娘究竟…… 她何时走的?"
"昨夜。" 赵卿面色惨白,愁眉蹙额,沉痛地说道,"她阿娘适才又来医馆大哭大闹,说三日前女儿想着去死,但被一位陌生人给救了,可昨夜不知受到什么刺激,又去跳河了,真是可怜,年纪轻轻,太可怜了……"
王昂愕然,修长的双眉一点点地紧蹙起来,静默半晌,说道:"赵兄,且让浅真姑娘冷静下,暂时留在我们这儿,阿嫣会照看好她的,你尽可放心。"
赵卿成与王昂初次会面,但已听闻他的来历,如今一见,感觉此人气质非凡,沉稳可靠,便抱拳道:"那就有劳王兄了,现下我赶回去照顾家父,明日再来。"
王楚嫣忙吩咐合香添置热水,搀扶赵浅真入屋,亲自替她擦净身子,随后让她躺到自己的床上,像母亲般温柔地安抚她。
王昂缓步走来,与王楚嫣对视片刻,用目光示意她安心照顾赵浅真,他自己去到隔壁房间就寝。
王楚嫣心怀感激,点头允诺。
外面又起急风骤雨,她默默地抱着缩在怀里含悲茹痛的好姐姐,忽然间,油生一股似曾相识的感觉,彷佛之前就历过这个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