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吗?!”陆子参败下阵来,连忙将这快要烧到自己的战火引向话多的郑沛余,“莫要再扯我的闲篇。你那妹子不是要出嫁了?你这做兄长的不得亲自回去一趟?”
郑沛余闻言果然瞬间被转移了注意力,眉毛倒竖、语气忿忿。
“我是瞧那一家子不上道,我妹子是个实心眼的,嫁过去指不定要吃亏。你说得对,过阵子我真得回去一趟,亲自问过她才行……”
郑沛余兀自念叨着,周围人又端起酒碗、开始新一轮的七嘴八舌。
角落里,高全指尖轻扣桌面,突然开口问道。
“督护今日叫我等前来,当真只是为了喝酒吗?”
他问出这一句,一直沉默坐在桌前的年轻督护终于有了动静。
那双放在桌上的手握紧又松开、又握紧,许久,他终于拿起一旁的酒碗,一饮而尽。
“这九皋城……恐怕还要再多待些时日了。”
他说完这一句,酒桌上瞬间安静下来。
邱陵几乎无法抬起头来,更无法面对周围人的眼神,只盯着眼前的酒碗沉声说道。
“当初我请命前来,是为追查都城逯府一案的隐情。如今九皋苏家的案子虽已落幕,但仍有谜团未解、苏凛背后之人也并未显露。我与诸位的一月之期是出发前一早定下的,如今是我食言在先,你们若有不满,可书面与我请辞,我自会奏请将军为各位安排后路,薪俸也多争取些,还有何其他要求也可一并提出来,我可一力满足……”
他脸色有些沉重地说着,坐在对面的高全突然开口道。
“后院吃饭那张桌子,能不能换张大一些的?”
邱陵一愣,似乎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下一刻身旁的陆子参便接着说道。
“椅子也要多放几把,顺便再多添几双碗筷,省得小洲这小子总说我捏弯了他的筷子、舔破了他的碗。”
“我何时这样说过?”段小洲急得直嚷嚷,当即自我辩白道,“督护莫要听他在这胡扯。是他总抢我的碗筷,用完还不洗净、恼人得很。”
向来安静的周力此时也敲了敲酒碗,笑着说道。
“碗筷的事我倒是不介意,不过这摊子上的梅子酒若是能多存上几坛,我便再无所求。”
他话音未落,张闵当即接话道。
“不瞒督护,来九皋的这些日子,我都有些舍不得这些摊子和铺面了。既然督护说不走,我们还能多吃几日,岂不正好?”
“就是就是,我看正好,反正到哪里当差都是一样,到头来吃得顺心才是正经事……”
“吃吃吃,就知道吃!”
一众小将笑着闹着,不知谁踩了谁的鞋靴、谁扯了谁的板凳,在这张并不宽敞的破木桌子前挤作了一团。
邱陵无言望着那些年轻的面孔。他们越是笑着望向他,他的心里便越是刀割般得难受。
半晌,他终于涩然开口道。
“你们本该跟着营中将领征战北疆、立功封赏,如今却只能跟着我困在这城池之中,看官场中人的眼色做事,实在委屈……”
一大碗馄饨下了肚,杜少衡那双恢复了生气的眼睛在油灯下显得格外亮。
“我是个粗人,不懂那些做官的大道理。我只知道这征战沙场,无非是为守护家乡父老亲人。督护查案,守的也是这城中百姓。我那老家虽不在此,可也有其他弟兄替我守着。如今我替他们守这座城,怎会是件委屈事?”
郑沛余点点头,大手一挥道。
“何况我看再磨上几日,那曹掾史也快同我们混熟了,日后总不会比现在还难!”
“说得有理!督护莫要犯愁,来日方长嘛,我看咱们好日子还在后头。”
大胡子参将闻言,带头拎起一旁的酒坛为自己斟满,随后将酒一饮而尽、放下酒碗,一字一句地说道。
“督护参将陆子参,愿跟随督护!”
一只酒碗落下,六只酒碗紧跟着端起。
“末将愿跟随督护!”
邱陵的目光穿透微凉的夜色,在那些熟悉的面孔上一扫而过。
他有多珍惜这一刻自己所拥有的,就有多害怕自己不能守护这一切。
他曾经有过一个不敢问出口的问题,但如今这个问题已不再重要。
不论他是否能再次立起那面军旗,他们都是与他并肩作战之人,这一点从未改变过。而他要做的不止是带领他们出征,更要带领他们回家。
“好,我们一起。”
七八只酒碗转瞬间又被斟满,酒碗碰撞间,豪言壮语都随酒液泼洒而出,滚烫的誓言浇灌着漫漫长夜,马棚旁晃荡的油灯映亮了那一张张年轻质朴的脸,又将他们的影子刻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与那昼夜守护着这方土地的高耸城墙融为了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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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皋城外,洹河河岸。
湍急的河水在月光下弯出几道拐,又将河岸侵蚀出一小片远离大道的浅湾来。
眼下那片浅湾中只泊着一艘船。
那是一艘瞧着有些怪异的船,船头立着几根半长不短、好似桅杆的桩子,桩子上缠着彩绳,彩绳已有些褪色了,需得离近了看才能分辨出五种颜色来。
那些桩子中坐卧着一个人,面前架着一杆竹钓、摆着一张茶案,身旁狭小的甲板上堆满了大小箧笥,箧笥一半开、一半合,凌乱中又透出几分似其主人的不羁与闲适来。
洹河河水在夜色下显得浑浊而幽深,但那垂钓之人全然不在意,一手轻抚膝头、一手握着有些发黄的书卷,端坐在随河水晃荡的船头,一坐便从月升到了子夜。
不知过了多久,船尾草丛中传出一阵响动。下一刻,一道影子已立在那缠着彩绳的桩子上。
彩桩上的人低垂着脑袋、一声不吭的样子。那垂钓之人头也不抬,只随手从一旁的茶案下取出一只布袋放在甲板上。
那影子一见那布袋,立刻便如一只枭鸟般落下,拿起那布袋、熟练倒出里面的饧块子,一把塞进嘴里、嘎嘣嘎嘣地嚼起来。
新切出来的饧块还没有被这四周潮气所侵染,又脆又硬、带着棱角,丢入那人嘴中后却三两下便被碾成了碎渣。
牙齿摩擦碾碎饧块的声响掺杂着河水奔流的声音,在夜晚听起来莫名地有些瘆人诡异。
终于,那影子吃完了布袋中最后一块饧块,满足地打了个响嗝,一阵响动过后、摘下了头上短笠,露出一张年轻却木讷的圆脸来。
船头的垂钓者这才开口,声音清透而温润。
“如何?”
圆脸垂下头去,声音中难掩失望。
“我做完事便去寻他。可他躲了起来,我寻不到他的踪迹。”
船头传来一阵轻笑。
“不急。再有几日便是赏剑大会了。到时候你便是不想见,也一定会碰见他的。”
“先生说话可要算话。他若不来,可怎么办?”
“他一定会来。”
垂钓者话音未落,手中竹竿突然一弯,细线牵动之下、水面泛起一阵波纹。
他一下一下轻抬着竹竿,感受着那水面之下、细线另一头的拉扯力度,显然并不急于将那咬钩的鱼儿拉出水面。
“公子琰既已寻上他,自然不会放他一人好过。我们只需伺机而动,焉知这浑水之中没有两头收获的机会呢?”
圆脸点点头。
“先生说得对。”
那头咬钩的鱼儿似乎挣得有些累了,细线松了些,水面再次恢复平静。
“就算是再湍急的河流,也能寻到这样一处风平浪静的河湾。”垂钓者轻声叹息着,目光缓缓投向远方那座轮廓模糊的巨大城池,“你说,可有人会珍惜这最平凡的夜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