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历六千年,持明丹枫正义凛然,心系苍生,还朗朗乾坤。
此大功一立,境内无有不赞,无有不从。正值整千年,年号更换,需维系初代龙尊设下的建木封印。丹枫荣承此任,担之无愧。
海水分开,洞口显,群臣入。
海下是持明圣地,虾兵蟹将不能轻入,更何况人类。
故而你和长翎只是在一旁,和民众一同敬礼恭送。
低了许久的头,终于视线里出现一双与众不同的云纹靴。
你偷偷抬眼,只见丹枫领在队伍最前头,目不斜视地向前行进。
玄青里衣,皓白长袍,身披肩甲。
这身装束让他更加挺拔庄严,不怒自威。与那日与你一起观画时对比,全然是两个人。
封印加固后,又是拜显龙大雩殿。
在石碑上,虔而不卑地刻下新名姓。
自此,丹枫正式继任为龙尊。
师傅的弟子、你的师兄,这原本就不算多大的身份,在成为龙尊后变得更渺小。
新官上任三把火,他接下来几个月都没有再来练功,而是废寝忘食地处理政务。
之前和他一起舞枪耍剑的日子仿佛只是一场梦。
那天看完画回来后,一分别,自此你们就不是师兄妹,而是皇帝和草民了。
好在,你没有因为分别而伤心,也没有为这悬殊的尊卑而嫉妒。心中意外地一片平静。
花各有枝,人各有命。
*
大丫鬟受命,将你带到了夫人面前。
“你这几年专注于剑技,是要入云骑么?”夫人问。
你没把话说死:“有些这个打算,但并不确定,还须多考量些。”
“云骑出生入死,保家卫国,实在是不能马虎的职业。”夫人道,“若你有所考虑,我便将你举荐至持明卫戍,让你先历练几年?”
那是直属于龙尊的卫队之一。
夫人所打的主意,无非就是让你离丹枫近些。
你是想过靠长老的推荐,抱个铁饭碗。但也只是想些铜的石的,未想过要抱个金的。
凭你这一知半解的武艺,就这么塞进重兵,和那个裴涟…有何区别呢?
“感谢夫人好意。”你俯身道,“晚辈…先回去跟父亲说下。”
夫人眉眼一挑。即使她用绢扇遮了半张脸,还是能感觉到那视线里的些许不满,还有轻视。
看不起你犹豫不决,或许还觉得你不识抬举。
*
“我是不是做错了?”你问,“我是不是该立即答应才好?”
“不,你做的是对的。”长翎道,“有些地方,进了,便再难出来了。”
是什么地方呢?
云骑?
龙尊的卫队?
还是大人物们角逐成败的棋盘?
“而且,龙尊的直属队会容着龙师派塞人进来么?当场回绝了还好,若是允你进了,就算龙尊不表态,部队里那些人也多半要磋磨你。”
啊…搞不懂,乱糟糟的。
比起和长翎一样思考这些,你现在更想吃一些凉凉的拓浆,缓解嘴里的干闷。
但当你不自觉地嘀咕出来时,只听长翎问:“那是什么?”
你答:“是苍城的一种冷饮。”
是罗浮没有的东西。
哪怕是极繁盛之地,也没有的。
那之后,长翎替你谢绝了夫人的好意。
那丫鬟离开了舍院,再也没有来过。
*
当你心不在焉地去往训练场时,师傅笑着宣布你一件事:
“你的勤奋和进步,我都看在眼里。以你现在的水平,该有一柄属于自己的剑了。”
“…自己的剑?”你喃喃道。
“没错。”师傅将一枚凭证递给你,“我已同工造司大工正说过,只要带着这个过去,让他细看你一番,便会为你定制出一把最合适的剑。”
量身定制,这听起来确实有些令人心动,仿佛摇身一变化作仙侠话本的主角了。
去了工造司后,大工正确实挺用心,量了你身长四肢,又观察你挥剑的力度习惯。用了将近一天理清头绪。
“且等吧,且等吧。”他捶捶背,叨着,“你师傅这混账东西,竟让我这大工正给你个毛丫头铸剑。哼,好大的脸子,非得让他呈些仙酿过来!”
他对你并无恶意。
但这样的玩笑,却也着实不算善意。
你问:“您知道应星在哪么?”
“…应星?”他想了想,然后愤怒地叩几下桌子,“你问他做甚?不过一逆徒,总为些小事争执,以为谁都要害他似的,一点没有气量,成不了大器!”
等他连骂几句后,你又问了一遍,他才有些不耐地回答:“近些天不常出来了,总待在舍内。”
你寻了去。
院舍条件比不上你和长翎的住处。褴褛的树,生藓的砖。
有人正站在树下,摘取干瘪的果实。
“应星?”你有点不确定地喊了一声。
他回过头。
眼下有点青黑,唇色淡白,就连耳垂上唯一鲜艳的坠饰都黯然了。
总感觉他成长的速度比你快,少年模样几乎要褪尽了。
因为你是长生,他是短生么?
他有些迷茫地看着你,像是忘记了你。
只有怀里的果子代以回应,落在地上,轻轻噗通一声,再慢慢滚到你脚边。
你捡起来,走过去,递向他。
或许是丫鬟之前日日擦香的缘故,茧子虽没全消,但已不太明显了。乍一看,只以为是哪家将门小姐的手,偶尔挥挥剑,健美又金贵。
应星似乎误会了些什么,以至于他很小心地从你手里接过果子,以免自己粗糙的指腹碰着你。
你受不了被当大家闺秀的诡异感,报出了自己的大名。
但应星还是那样空茫的表情,只点头说:“嗯,我记得你的。”
他看起来没什么喜怒哀乐,死寂地就连下一秒躺地上安息了也不奇怪。
你给他报来好消息:“裴涟被查了,你知道吗?”
“嗯。”
“那剑鞘是你造的。功名该还给你了。”
应星终于回魂了,却不是高兴。
他唇角上扬一点,眉毛轻微拧起,是一个苦笑,透露出一点浅淡的无奈和怅然。
“回不来了。”他说,“我弄丢了它,它便会属于任何人,却不会再是我的。在这里,没有真正能属于我自己的东西。”
你默然一会,不知道回些什么,只是替他把怀里的果子抱过来,“我帮你放屋里。”
应星的屋子很干净。虽然也是和外头的树一样褴褛的。
果子放下后,你尝了一个,味道和外表一样寒碜,酸得你倒吸冷气。
“对不起。”应星道歉。
“是我自己要吃的。”你摆摆手,“不过我也想问,你摘这个吃做什么呢?”
要么吃不饱,要么饭不好吃,要么缺水果了。
应星没有回答,似乎这是一个折磨人的问题,就连‘我爱吃酸’这样的借口都说出不来。
顽存的自尊让他难以暴露自己的落魄,就像你在长老面前局促不安一样,他也怕自己被你讨厌。
对他来说,被讨厌这件事太容易发生了。他已然不知道要怎么做才是对的。
可惜,你不太会安慰人。
因为记忆里,大多情况下,你才是那个落魄的需要同情的人。
你能想到的,只有告诉他,你其实并不金贵,不是他需要小心对待的人。
第一步,从一碗拓浆讲起:
“说来也巧,我曾经也有一种别人不爱吃,但我爱吃的东西。”
“凉凉的,里面放了很多糖。他们说太甜、难喝,便都丢了,被我捡了回来。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他顺着你的话问。
“因为对那时的我来说,那是为数不多可以吃到糖的机会。”
听到这个意想不到的答案,应星痛心似地蹙了下眉,不知是为曾经的你,还是为与之相似的自己。
“我很少和旁人说以前的事,因为太丢脸了。”你垂着眸子道,“但长大后,我发现,其实我心底里是想回家的。哪怕在那里没什么好的记忆。”
你问他:“你呢?你有想过回家吗?”
应星从痛心转为无措,又从无措转为咬牙。他握住自己的手腕,像是要借此按捺哀痛,道:
“我没有家了。我的家园被丰饶民摧毁了,已无处可归。”
乍闻此事,你深深吸了口气,又问:“那你为什么选择来工造司呢。”
“我没有练武的才能,所以我想打造兵器送给云骑,希望他们替我报仇。”
他无意识地用指甲挠自己的手腕,“但我逐渐意识到,我不该来这里,起码不该来罗浮。”
繁华之地,灯火通明。可灯笼照不到的背后,一颗颗人心挤在黑漆阴影里。
“那要去哪呢?”你问,“等我买了自己的星槎后,可以带你过去。”
应星摇头,“不用了,谢谢。之前有人找我修补仿品,给了我一笔钱。我准备拿它去朱明,那里或许能更好地学习。”
“那也挺好的。”
“我不知道这是否好。”应星道,“我不知朱明的工匠如何,不知师傅会不会同他们说我的不是。也许那只是又一个罗浮工造司。”
“或许我报不了仇。如果在那时就和族人们一起死了,兴许会更好些。”
手腕已经被指甲刺破皮,渗出点血来。
你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臂,“可以了,别说了。”
这时候,你该说些什么呢?
——都会好起来的。
——你能报仇的。
说不出来。
无法保证的事情。
你最终只是俯下身,虚揽了他一下。
在一触即离前,他另一只手抓住了你的衣摆。
你停住了,低下头,入眼是他苍白的发,看不到表情,就这么埋在你胸口。
先听到一声压抑的气音。
然后逐渐急促,难以再压抑。
这个将近青年的男孩,或者说男人,在很小声地呜咽。
不知攒了多少年的眼泪淌过脸颊,低落在地,洇进青色的果皮里。
屋子里泛起清淡的酸苦气味。
*
“多少钱,可以买一柄你制的剑?”
应星已恢复了平静,只有眼角红痕还未消下。
他摇了摇头,回答:“现在的我还不行。以后若是造诣精进,我会为你铸一把——若你那时还需要。”
你点头,笑了笑,“嗯,我等你。”
而后转过身,“那么再见,应星。”
等听到脚步声追上来后,头也不回地劝:“不用送我了,天冷。”
脚步声停下。
山高路远,道阻且长。
萍水相逢,望莫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