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哈诶......四姐轻、轻点儿——”
华溪扭动五官,一声更比一声惨,姣瑜的手劲却没减弱,“上次差点削掉左腿都没听你喊这么惨。”
“疼疼、真疼。”华溪咬牙笑,一副插科打诨的样子,“这不是瞧你们愁眉苦脸,活跃活跃气氛嘛。”
“我看你就是皮痒。”
姣瑜涂完最后一只药瓶,简七笑出声,“老五,同样打魔王,这回你可比我和三哥伤的重,技不如人啊。”
“胡说。那是秦枭子对我更提防,谁更厉害忌惮谁。”华溪洋洋得意,“老六,没大没小,我可先比你从娘胎里蹦出来。”
“我在地浊活了三千六百多年,比你岁数大。”简七躺在榻上,潇洒地翘起二郎腿,“你才两千多岁,应该喊我一声哥。”
“嘿,就你那胡搅蛮缠的算法——”
“行了行了。”姣瑜把药膏水盆撤下去,“回回见,回回嚷,你俩有完没完。”
“自然是可以完。”华溪坏笑,脸作无辜状,“好姐姐,你放我们出去走走,我跟老六就不嚷了。是吧,简七?”
简七笑而不语。
“现在出去?”姣瑜眉头微挑,“小心惹个病入膏肓,半身不遂。如今的人间,可不是你以为的样子。”
华溪一怵,“四姐此话何意?”
姣瑜行至帐口,回过头来,“三十年。从圣军下界,到你们逃出罔清,地浊已经过了三十年。”
简七猛然一震。
川影喃喃自语:“早知魔界混沌.......实际的时间竟这么快。”
苍山之巅,郜幺明亚默立断崖尽处,眺向人间。
雁惜感受着风云流动,拨下翩飞的碎发,“我以为,大哥会带我去见三位兄长。”
“喜欢这片景色吗?”明亚没有回头,始终注视前方。
“喜欢。”雁惜朝前迈了一步,却只瞥了一眼,随后抬眸,望向了缥缈白云更深处。“但我不喜欢在这里看。”
靳阗剑出,将两人带往更低处的山腰。
明亚轻轻回头,“可若是站在这里,目之所见再也没有高处的广阔。”
“但只有越往下,才越能看到人间最真实的样子。”
雁惜与明亚并肩,“它并不是云山之顶所呈现的那样静谧安然,与世无争。它有奔腾的河,浩瀚的海,喧嚣的城池,稀散的村落,还有袅袅炊烟,万家灯火。它是鲜活的,也由万万个鲜活的生命组成。爱恨情仇、喜怒哀乐、生离死别,每一件都微不足道,但每一件都是人生大事。”
“天渊,终究离人间太远了。”
明亚缓声,“可人间,始终都把希望寄托给天渊。”
“是啊。”雁惜露出一抹苦笑,“因为他们真的很无力。像曾经那十个月,也像这刚刚过去的三十年。”
“你有怨愤?”
“谈不上。”雁惜平静地落下眼眸,“我只是觉得很荒谬、很空洞。仙人契到底是谁的主意,神族到底有什么资格说保护人族?”
“你跟从前不一样了。”明亚淡淡说道。
雁惜看向他,“大哥带我出来,应该不是为了夸我吧。”
“确实不一样了。”
明亚御剑,将雁惜带往地浊城池。
乍一看,街长巷嚷,商铺四散,人流融洽,百家祥和。但凡是多留一眼,就会发现不论多么繁华多么清贫的地方,都会有漂泊病死、陋室孤寡之人,和疮痍颓败之景。
“还记得这里吗?”明亚问。
雁惜环顾,默了须臾,不太确定,“......刀凉城?”
“朝廷押送钦犯,闲杂人等退避!”
王朝护卫一声吼,百姓闻之色变,皆退避让道,雁惜和明亚也随着人群躲到最后。
押解车上,白发苍苍的老者颓丧着脸,却在车队行过柳树边时震愕了眼。
那一瞬的改变被雁惜捕捉。
循着眼神望出去,她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温澜?”
“囚车上的,是前任刀凉城城主温肃泷,也是地浊那十月天灾的赈灾巡抚。”明亚解释道。
钦犯?
这些人脸色绷紧.......
雁惜施出灵术,周围人群的心声接连响起。
“我不相信,温城主为我们刀凉城百姓做过多少实事,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他怎么可能贪赃枉法?”
“想四十多年前,我还是个孩子,那天灾十月让多少人无家可归,是温城主以巡抚之名南巡二十二县,赈灾救民。我和我老婆子都是那时候活下来的。”
“圣旨宣,念在温肃泷数十年为国所做,只将温氏贬黜,发配边境.......唉。”
“......温肃泷走了,下一任城主会是谁啊?可千万别来个多事儿的。”
“贪污么......可我听说,温大人是触了上头的忌讳,翻了一桩几十年前的科举旧案,这才闹得如此下场......不可说、不可说啊。”
一个摇着骨扇的风雅公子轻轻摇头,嘴里叨叨念着话,慨然离去:
“说身殉正道,或许理想。否则数十年匿曲,尽显割裂。群类不容污中净,清能独善其身者,世间少矣。若当年赤脚揭竿,亦同煎水作冰。难啊,难!”
雁惜问明亚,“他是被诬陷的?”
“倒不如说,是他自愿。”明亚转身,带着雁惜离开。
“五十余年前,他的女儿落入虎口,被一名书生冒死救下。后来这书生赶考,却被高官之子替了成绩。书生发现蹊跷,欲入京伸冤,高官却以暴力相胁。那书生的家人找到他,但他却没有施以援手。”
“那后来呢?”
“后来,书生死了,他的妻子病逝,他的女儿也离开了。直到前两年,这书生的孩子爬到朝堂高位,要为父亲翻案,他才站出来,掀起了一阵风浪。”
雁惜微急,“最后翻案了吗?”
明亚沉下声音,“书生的孩子放弃了。因为他也有家人。但这时候的温肃泷,选择了面对。”
雁惜深叹一口气,“他姓温......大哥为何会对他的事情如此了解?”
“他本应该是这一任的地浊护法。可在他二十四岁那年,选择了入仕,留守人间。”
“......温澜成为地浊护法那一年,也是二十四岁。”雁惜抬眸,“大哥,莫非他——”
“那是温澜的父亲。”
明亚止住脚步。
前方的通界之桥徐徐升起,通往那个浒气富庶的地方——四渡峪。
“仙人契的源头是什么,我也不知道。它或许很早就存在,或许从来都没有。但只要有人需要,它就可以存在。人族有期望,神族也期望人族的期望。所以它便在四圣池挂了很多年。”
“圣剑选了你,是它的想法,而你的意愿才是决定战神身份的关键。当你与它心意相通时,无上剑气才能真正为你所用。选择是没有错的,只要你能承担后果,就像那个本可以成为地浊护法的人。”
“世人道不同,你的路通往何方,只有你自己能给出答案。”
明亚让开道,通界桥化形完毕,“四渡峪有人想见你。”
“大哥希望我去?”
“我说了,意愿在你。”明亚面色和缓,道破了雁惜的顾虑,“的确是因为杳蔼流玉的选择,他们才想见你。但我带你来这,只因你是郜幺雁惜。”
“接你的人到了。”
明亚退步,温澜现身,站在桥首。
雁惜朝前迈了一步,转过头来,“我记得,我们郜幺是偏向四圣的。四渡峪和四圣池向来不对付。若我去了......没关系吗?”
“住在天渊的,有谁不是偏向四圣?”明亚淡笑,“偏信则暗。关于四界、关于天渊,我想你可以听一听不一样的答案。”
“......只是不一样吗?”
郜幺明亚没有接话,轻声道:“不用顾虑太多,郜幺以战为尊,却是为正义而战。四渡峪享誉万年,防御之术堪称天下至尊,但进攻之能比起郜幺可差远了。我在这里等你。”
雁惜回身,走到温澜面前,红衣护法看了明亚一眼,反驳道,“我四渡峪四位界主的对抗之灵不算高,却也绝非等闲之辈。”
雁惜一愣,“那......若出了事,他们不会不让我走吧?”
“界主的法灵又不是用来对付客人的。”
*
通界桥散,明亚松了口气。
一道绚丽的光突然出现在他身后。
郜幺明亚未见其面,先规规矩矩地拱手,转过身来,“拜见神女。”
“还是瞒不过你啊,明亚家主。”封岚裕笑着现身,发髻上多了一朵艳红色的玫瑰。
“哟,雁惜已经去了。”封岚裕抚着鲜花感叹,“你还真不怕那上面四位生嫌隙呐。”
明亚实诚又玩笑地答,“自然怕。但似乎多也已经有这么多了。雁惜以凡人之身确证战神,连天渊都回不了,若不让她多知道一些,恐怕下一次,就不止兴文阁里的硫枭石那么简单了。”
封岚裕也点头笑,“但这样岂不是会让四渡峪那四个觉得,你郜幺明亚在向他们示好。”
明亚扬起嘴角,音色笃定,“雁惜应该会让他们打消这个念头。”
毕竟人间那十月罹难,谁都脱不了干系。
“行吧。”封岚裕回头看,浒气粒子中的黑点被金光包裹,这才换来了魔逝人活的和平之景。
“你们郜幺就打算一直在这儿?”
“圣军回天,地浊运则一日不恢复如旧,那便一日需要有人在此。”
圣军在前,郜幺兵在后,天渊万年第一天才单泉溪、天渊长老泽灵神女封岚裕协助,为人战魔。要护人族,要守地浊,也要驱退魔灵。不敢放开打,也不能不打,所以他们在这儿耗了三十年。
那魔灵,无一不是噬鬼王秦枭子的部下。虽被他们打得一败涂地,却根本回不了罔清。因为那里已经有了绝对的魔王。
在地浊的暗处,一定还藏有无数只妄图附身人族的魔。
圣军先走,郜幺若再动,这欣欣向荣的人界将真正成为魔鬼屠城的牺牲品。
封岚裕意有感慨,“麻烦。分明就是喝杯茶好好商量,三两下就能解决的事,非得分一个你的我的。晨时月归天渊管,浒气要分给四渡峪,这些人的脑袋啊......”
明亚敛声,“万万年的惯例,又岂是三十年的对抗可以改变的。”
“这么一想,你郜幺家还真得多膈应膈应他们,才算解气。”封岚裕拍拍明亚的肩。“老身累到了,就先告辞。”
“神女!”明亚声快,抢在了封岚裕离开的刹那。
“你有何事?”
“不算事,但——”
“想问老身,当年为何选雁惜为徒?”
“神女英明。”
“官场那一套。”封岚裕瞥眼笑,微微摆手,“老身被她喊了几百年的师父,却从未教过她什么,倒是次次相见,次次把闲话扯了几大屋子......噢,除了这两回。”
封岚裕笑的时候,眼尾的皱纹都翘成了半圆,“这只能说明一件事。”
“......什么事?”
“说明是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