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情太过的人,总是不太适合当帝王的。但他年轻时只想着天下,只想做一个好皇帝,他曾经也不曾想到,会遇到一生的挚爱。
殿中站着不过几个人,柳崇杰、程飞、陈仪、柳文暄、江浩辰。
最终,皇帝的目光落在柳文暄身上,道:“文暄,你带兵二万驰援金州。”
皇帝既然说了长安局势危矣,那么,四大上将中已有两位不在京中的情况下,他们还面临长安不少包藏祸心的人,必须留下这两个坐镇才行。
八月十五的动乱便是一个教训。
年轻一辈中,柳文暄是唯一一个不涉朝廷文官武职的人,几次的封受他都不曾接受。虽与明月公主的婚事未成行,在长安已被呼作驸马,这两个多月以来,一直住在明月阁的偏殿。
柳文暄唯一担心的,是明月。
但他依旧上前一步,道:“臣领命。”
柳文暄要带兵平金州叛乱的消息,立即就传到长公主耳中,一只茶盏重重地摔在地上,碎成细末。
“柳崇杰,你想断子绝孙,别拿我儿子的性命不当回事。”长公主一身紫衣,气度华贵,威仪不可侵犯。
柳崇杰神色不悦:“你又发什么疯?如今天下局势这般,朝中皇帝真正能用的有几个人。文暄和敬之一个年纪,敬之已经参与过无数大战,文暄此番去金州,秦王和敬之都在金州,如今也该他们年轻人去历练了。”
“柳崇杰,你怕是忘记了你的身份,敢如此跟本宫说话?”罄芳公主的手重重捶在桌子上。
桌上的茶具也跟着跳起来。
柳崇杰悲悯地看着长公主,道:“罄芳,你与我既然从一开始就没什么情分,如今连这最后的体面也不顾,遑论家国大义,我想与你之间也无甚可说的。”
他从袖中拿出了和离书。
柳文暄从外间进来,刚好听到这句,看向父亲。
罄芳冷笑道:“这么多年,我也忍够了,睿卿活着的消息不讳莫如深,去年连睿卿回长安你都不愿告诉我,连让我见他最后一面的机会你都不给我,你心里难道就没有半分愧疚吗?”
愧疚?
柳崇杰冷眼看向罄芳,只道:“思颖这么多年被你教成什么样子,你有半分愧疚吗?”
“你一心想着为你的兄弟报仇,你有在儿女的事上用过心?”
“你最好不要让我知道你做过什么……”
罄芳脸色忽而一变,站起来,将身边的紫檀桌掀翻,骂道:“你这乡村匹夫,也敢教训本宫?”
“你连给本宫提鞋都不配,这么多年,你站在本宫身边,一路飞黄腾达,若是没有我,你能有今日?”
“母亲……”柳文暄制止长公主。
他知道,当年她的母亲在琼林宴上点了楚睿卿,被拒绝了,为气楚睿卿而点了他的父亲。
后来他母亲同样是为了要和蓝彤一比高下,任性拉着柳崇杰去了雨霖岭,最后看到蓝彤时,自愧不如,心头却不甘心。
他听说,母亲当年求过她皇兄,让她作楚睿卿的正室,蓝彤作偏房。奈何当时的皇帝见了蓝彤的姐姐玄玉,一心都在玄玉身上,最后不顾众臣的反对封玄玉为皇后,清夜为皇贵妃。
而楚睿卿也只愿意娶蓝彤,心中再无旁人。
在柳文暄的记忆里,对玄皇后的印象很深,她一笑倾国倾城,永远温和端方,永远敦厚从容。
而他的母亲,则是经常与父亲吵架,嫌弃父亲。
他听人说,他父亲在初成婚的两年里,都不曾和他母亲同房。
罄芳拿了和离书,冷笑道:“自今日起,我与你们父子恩断义绝。”
她从柳文暄身边走过,柳文暄也未阻拦。
这世上,最孤寂的人,大概是他父亲吧。从小他见过太多,父亲被母亲责骂,甚至被母亲扇耳光。
他明明看见了,却要假装没看见。
然后最后安慰默默流泪的父亲。
只因为他母亲觉得,当年她要选择楚睿卿的时候,皇帝没帮她说话,但凡下一道圣旨,楚睿卿有拒绝了余地吗?
但皇帝并未那样做。
最终,是他的父亲承担了所有。
他记得他父亲告诉他,在余杭,有一个姑娘一直在等他,后来听说他与长公主成婚了,投水死了。
这么多年,母亲都不允许父亲回余杭。父亲也从来没回去过。
至于那个投水而死的姑娘,更不知尸骨何处。
而那个落水而死的女子,只是不能左右自己命运中的一个。
他曾经问过父亲,为何没有像楚伯父那样拒绝母亲呢?
父亲当时并未回答他。
后来,他从母亲的侍女口中偷听到,母亲以那落水而死女子的亲人要挟父亲……
还是楚伯父与陈叔父暗中出手,才解救了那一家子人。
父亲告诉他,上位者的一举一动,便是无数人的生死存亡。但父亲从未告诉他,他母亲是那样的一个人。
人世伶仃,父亲来长安时,得以遇到楚伯父,于他而言当是毕生幸事吧。
尔后,故人离去,人间身影渐渐寥落。如这雪花落入千山万壑之中,在飞扬的某个刹那交错,然后再永不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