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逃避薛珅的步步紧逼。
“别喝太多,陈希……不然又要闹人啦。”张涛每次都会在他往杯中添酒时提醒一句。
第一年时,他对身旁张涛的关心回以羞赧一笑,听劝地放下了手上的酒瓶。
到了第二年,再次听到这句话的他却无动于衷,只是望向坐在自己对面的两人,仰头将杯中的液体一饮而尽。
陈希平日里就一副用不完的精神头,喝酒之后更显得亢奋。张涛之所以知道他酒品不太好,还是因为高考结束的那晚,两人在烧烤店喝到差点回不了家。他们原本的安排是去染发,二人兴致勃勃地选好了发色,张涛都已经坐上了理发店的椅子,江老师突如其来的一通电话却打乱了他们的计划。颜色最终也没染成,陈希只能让理发师把张涛湿漉漉的头发吹干,就当请他洗了个头。
这样一番折腾下来,走出店门时天都没黑,就这样回家实在是不太尽兴。本来想去网吧坐坐,但在高考刚刚结束的今夜,各大网吧一定人满为患。他们一致决定还是别去凑这个热闹,干脆在路边随便找个馆子吃晚餐,结果这一吃就吃到了临近半夜。
说是吃饭,但更多的时候是在喝酒。两个从没敞开喝过酒的少年都想试试自己的酒量究竟如何,你一瓶我一瓶地干掉了一箱。陈希相当豪迈痛快地包揽了其中的三分之二,以至于在送他回家的路上,张涛不得不紧紧拉住他的手臂,防止他再做出什么奇怪的举动——比如像刚才在店里那样,蹲在鱼缸前跟里面的龙虾说话。由于对方并没理他,他还愤怒地指责其好没礼貌。
这一路虽然不算是历经千难万险,但也给张涛生生蜕了层皮。醉酒的陈希比平时还要话多,跟人讲,跟动物讲也就罢了,就连路边立着的树和电线杆他都要攀谈两句。张涛起初还拦一拦他,到后来实在太累,索性就由他去了。
“……为什么不回应我?”张涛自己也不算清醒,他完全不记得这是今晚第几次听陈希说这句话,只当他又在和什么没有生命体征的物体交谈,便不予理会。
“张涛,为什么不回应我?”直到陈希甩开他的手,径直拦在他面前,他才意识到陈希这次竟然是在和自己说话。
还没等到他组织好语言去回答,陈希就伸出双臂,将他揽进炽热的怀抱里:“……对你来说,是不是只有姜凡才最重要?”
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他们交叠的影子被路灯拉得无限长。夏季午夜温暖的风卷起一片片香樟树叶和他们的衣角,陈希能闻到张涛头上熟悉的洗发水味道。
这个尖锐的问题顿时让张涛酒醒了一半:“陈希……实在抱歉,我没有办法回答你。”
“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还是不敢回答?”陈希垂下头,醉意朦胧地望着怀中的他,“……胆小鬼。”
“你说得没错,我的确是胆小鬼。”张涛并没有躲避他的视线,“我总是很胆怯,一点都不勇敢,经常因为缺乏勇气而畏手畏脚,放弃了许多事,错失了太多机会……陈希,刚刚的问题,我甚至不是不敢回答,而是根本就不敢去思考。”
陈希不知道,坦荡地承认自己的软弱算不算是一种勇敢,但至少此刻的张涛看起来并不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怯懦。陈希忽然觉得,那个问题的答案已经无关紧要,他的手掌抚上张涛的后脑,揉了揉他被吹得蓬松的头发:“如果勇气也能借就好了,我一定把我的借给你。”
醉鬼之间的对话毫无逻辑可言,张涛思索片刻,拒绝了他的好意:“你别借给我,不然你自己没得用,也要变成胆小鬼了。”
“我不怕,我才不怕变成胆小鬼。”陈希的语气中甚至还有几丝得意,他望向昏黄灯光下张涛柔和的面庞,一字一句认真道,“张涛,你也别害怕。”
或许两年前那个夏夜的承诺真的生了效,第二年参加招生工作的陈希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张涛和薛珅,却始终无法鼓起勇气去问一句:你们两个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张涛,也从没见过这样的薛珅,他们谁都不再像以往那般坦荡。变质的关系会在不经意间露出马脚,被刻意掩饰和规避的亲密举动总能诉说出暧昧的种种,被局外人轻而易举地看透。这一次,张涛选择坐在薛珅的左侧,桌上孤零零的那个人成了陈希。
“陈希……我送你回去。”尽管陈希还没醉到对着龙虾说话的地步,但张涛总觉得今夜的他比那一次还需要人陪伴。
薛珅低垂着眼眸,他已隐约猜到了陈希如此不痛快的原因:“我送吧。”
“不用了,我自己走。”陈希对他们摆了摆手,在留下一个不够洒脱的微笑之后,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六月里一个无风无月的夜晚。
在来到UCB读书之前,陈希一度认为加州会是一个和自己气场相合的地方。但位于北加州的伯克利市却很不符合人们对于加利福尼亚终年长夏的刻板印象,尽管这里也总是阳光明媚,陈希却还是很难将最高温几乎不超过二十摄氏度的夏天称作夏天。
他在大二这年的八月从北京飞往旧金山,略显狼狈地从酷暑奔赴凉夏。这为期一个学年的交换并非是他在情场失意之后头脑发热的选择,而是早在许久前就已经提上日程的安排筹划。虽然在UCB的学习经历并不能称得上十分愉快,但陈希还是会庆幸早先的自己做出了这个决定——它在一个恰到好处的时机给予了他一道喘息的空隙,也给予了他一个逃离的借口。
逃离,陈希从没想过这个词会被用在自己身上。他好像忽然就成为了三流烂俗爱情故事中一个不起眼的配角,在被伤透了心之后毫无痕迹地消失在人海,那个只把他当做工具人的作者从来就没构思过他的结局,任由他自生自灭。
但逃离并不是百害而无一利的懦弱行径,放弃在无望爱情中的沉浮挣扎,停止反复揣测对方的一言一行,陈希终于拥有了更多用来自我审视的时间。正是在这孤独而自由的一年中,他逐渐意识到自己其实没那么喜欢加州,没那么喜欢化学,也没那么喜欢张……好吧,还是挺喜欢的。
来美国之前,陈希客气地拒绝了张涛前往机场送他一程的请求。他也没有告知张涛自己出发的具体日期,而是在安顿下来之后才发给他一张加州日落的风景照。国内的时间还是早上,张涛秒回了这条消息,开始关心他在那边的生活怎么样。
一切都一如既往,也的确一如既往,他和张涛仍然视彼此为好友,偶尔聊几句天,分享一下日常。他并没有刻意地去疏远张涛,一是因为他仍然有些舍不得,二是因为张涛没有做错任何事。
半年之后,伯克利迎来了不太像冬天的冬天。在与圣诞节气息格格不入的凛冽海风中,陈希终于能够鼓起勇气复盘这场四年有余的单相思,直视这道血淋淋的伤口。为什么他会在察觉张涛和薛珅的秘密交往时如此受伤?曾经的张涛也爱着另一个人,从没爱过他,可少年时代的他却不曾这般痛彻心扉过。
归根结底,是他有了希冀,有了幻想,有了期待。两年前,在地铁站分别的那个秋夜,十八岁的陈希开始不再满足于做张涛的好朋友,而是想成为那个能让张涛永远幸福下去的人。
但他失败了。
陈希不太想去深究自己失败的原因,他已决意退出,纠结于之前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并没有太大的意义。更何况他早就明白,感情里的千错万错归结于一条,都只是因为不爱——不够爱,不被爱。
但万幸的是,陈希一向不缺乏爱人的能力,这是流淌在他血液中的本能,是根植于他骨髓中的天性。所以他不会真正陷入不被爱的境地,因为至少还有他去爱他自己。
UCB的春季学期在五月末之前就已经结束,陈希完全可以在此时回国,结束自己的交换生活,不继续在北加州度过一个温凉的夏天。但在发觉自己并没有那么热爱化学之后,陈希决定重新规划自己的未来,于是他申请了跨学科的暑期项目,留下来修读哲学相关的课程,也就无缘第三年的招生工作了。
他手头有几个清北种子选手的联系方式和个人资料,都是去年招生时联络上的高中学弟学妹。他这一整年里没少给他们发的朋友圈点赞,也偶尔跟他们聊聊天,帮小朋友们排解一下高三巨大的学习压力,以此刷一刷他们对清华招生组的好感度。但由于今年无法亲自到场,他只能把这些人脉资源全都转接给招生组的其他志愿者。只是陈希做梦也想不到,前来跟他对接的居然是姜凡。
他们两人都在清华读书,上大学三年以来,彼此联系的次数屈指可数,陈希却总能以另一种方式得知他的消息——科研能力出类拔萃的姜凡是校内各大公众号上的常客,多到几乎写不下的奖项和荣誉让他在清华这种能人辈出的地方也可以一通乱杀。
陈希起初不太理解,日理万机的姜凡为什么要来清华浙江招生组这座小庙凑热闹。但在得知张涛今年照旧会去杭州招生,又了解到三校在住宿地点上闹出的大乌龙之后,陈希就大约猜出了姜凡的意图。他依然不知道三年前的张涛为什么要故意躲着姜凡,也仍旧不了解他们之间所发生的事,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但区别在于,过去的陈希想等到张涛自己说出来,现在的陈希已然出局,不应再对此产生任何多余的关心和好奇。
可他还是感到一丝不甘,他血淋淋的伤口虽然已经愈合,却留下了一道时不时痛痒的疤痕。张涛是不是已经和姜凡见了面?他要怎么同时面对曾经和现在所爱着的人?他会不会感到无措和害怕,希望有人能陪着他?终于,在一个无眠的夜晚过后,陈希点开张涛的聊天框,向他发送了两条消息:
“招生工作还顺利吗?”
“有没有想我?”
他们的上一次对话还停留在几天前,张涛向他转发了一条微信推文,内容是亚马逊将在一年后停止Kindle中国电子书店的运营。他什么都没说,只回复了一个戴着墨镜的黄豆表情。
高中时的那部Kindle还跟在陈希身旁,他使用它的频率却大幅降低了。现在的他已经很少会看言情小说,阅读时间基本都贡献给了期刊论文和学术专著,平板电脑的笔记和标注功能更为自由灵活。但在来到加州之前,陈希还是在自己满得不能再满的行李箱里插空塞进了这部Kindle。
就算不再用它读书,至少还可以拿来盖个泡面碗,不是吗?
六月末,陈希开始着手购买八月中旬回国的机票。在确定了具体的航班之后,他将订单截图发送给了张涛。
他想要和张涛见上一面。在过去的一年中,他有太多话想对张涛说,尽管其中的绝大部分他都不能说出口。就好比他其实很想问问张涛,你为什么不回应那句“有没有想我”?因为陈希真正想要说的,也是真正想要听的这句“我很想你”只能藏在一个又一个问句里。
“过段时间要不要来给我接机?”
国内此时已是深夜,陈希不知道张涛还要多久才会回复。但他知道的是,张涛一定不会拒绝。
走出首都机场的一刻,扑面而来的热浪和身旁的张涛让陈希产生了一种错觉。他仿佛置身于三年前的夏天,十八岁的他和张涛拉着行李箱,肩并着肩走进了北京的盛夏。
去年他离开的时候,北京正是炎热的时节,今年他回来时亦是如此,就好像先前被按下了暂停键的酷暑又继续流淌起来。但这之后的日子却被加速快进,或者说大四原本就是这样一个阶段,在时光飞逝中,或有条不紊,或随波逐流,或焦头烂额地走到一段岁月的终结,迎来另一段崭新的人生。
与高中不同,这一次,他们四人中最先确定了未来去向的人是张涛。八月在机场见面时,陈希就从他口中得知他已经在复习专业课,准备参加今年年底的研究生入学考试。但令人惊喜的是,陈希在九月末收到了一张由他发来的推免系统截图——他顺利地保研了,并将在北航继续度过三年的硕士生涯。
而对于打算出国留学的其余三人来说,他们的战线则拖得更长。姜凡和薛珅都打算跳过硕士,直申美校博士,在经历了繁琐的准备工作和漫长的申请季之后,两人都在第二年初春接offer接到手软。姜凡自然是要继续读物理,并在众多朝他递来的橄榄枝里果断地选择了麻省理工,原因有三:全世界第一的物理系;做暑期项目时体验不错;给了全额奖学金。薛珅则犹豫了一段时间,才最终在斯坦福和哈佛两所学校里接受了后者的offer,对于他所申请的统计学专业而言,前者的学科实力略胜一筹,可无论如何,哈佛被公认为世界第一的声誉还是太诱人了。
经历了赴美交换的一年之后,陈希并不打算在本科毕业后再度前往这个国家生活。他自小就学德语,哲学传统最为深厚、哲学流派最为丰富的德国是一个相当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