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厮快步赶来,于楚尚枫身边低声道:“老爷,一位姓莫的书生自角门儿入了府,自称是崔学士的友人,小的们没敢阻拦。”
“既是友人,请来一见。”
“是。”
不过多时,莫元舒步履匆匆地闯入书斋。乍一见崔文纯负伤在身,根本顾不得与楚尚枫行礼,飞身上前查看。
“是谁?”莫元舒心如刀绞,又不敢骤然抚摸,只能望向楚尚枫,“国舅爷,是谁伤了他?”
“是崔枢密。”
莫元舒不再说话,只是握住了崔文纯的手。
楚尚枫颇觉惊疑——自己虽与崔文纯堪称挚友,仍不敢如此亲密相触。这个姓莫的书生未免太过大胆,自恃容颜清俊,竟上来就去牵朴怀的手。若是让朴怀的夫人知晓了……
“你放开。”楚尚枫低声喝道。
莫元舒恍若未闻,依旧关切地坐在榻边。
“你自称与朴怀相识,我却不知道他有你这个宾朋。快快放开!”楚尚枫猛地将莫元舒拽离床榻,满面怒容地瞪着他,“姓莫的,你来路不明,焉知你不是招摇撞骗?”
“我若是招摇撞骗,又岂能轻而易举地进了堂堂公府?”莫元舒冷冷道,“国舅爷,咱们在大慈庵是见过面儿的,您倒忘了。况且如今贵妃娘娘正病着,您不为娘娘清修祈福……来崔府做什么?”
“我不记得大慈庵有你这号人物。”楚尚枫怒极反笑,“我与朴怀已是十年的交情了,为何不能来崔府?归根结底,我是他的知交挚友,你又是他的什么人?”
莫元舒微微一怔,旋即火冒三丈,下意识地就要表明自己与朴怀的关系。但他随后想起——朴怀说过,彼此间的深情要埋于心底,不能让旁人知晓。故而莫元舒不敢将自己与朴怀的情谊公示于外人,哪怕是朴怀的挚友楚尚枫。如果自己照实说了,朴怀必然不悦。
“友人而已,国舅爷不必深究。”莫元舒咬着牙说出了这么一句口是心非的话。
“朴怀需要静养,请你出去吧。”楚尚枫挥手送客,却见莫元舒仍然不动,登时发问,“莫非你当真要我出面请崔府主母颁下逐客令么?”
正对峙间,一位衣着尤为体面的仆妇自外而入,笑着行礼道:“二位郎君不必动怒。我家夫人说了,老爷骤然遭了变故,来瞧他的便都是贵客——请这位莫公子也留下吧,让他近前瞧一瞧老爷。”
楚尚枫垂首无言,只好闪身让开了一条去路。莫元舒也不管他,径直转回榻边看顾。
崔文纯眉头紧锁,脸色煞白,死死闭着那双往日满是缱绻柔情的眼眸,口中似乎喃喃念着什么。莫元舒俯身侧耳,却只听得寥寥数字。
“疼……好疼……”
“朴怀,有我在。”莫元舒霎时肝肠寸断,却又不敢轻举妄动,只得轻轻抚摸他的面庞聊作安慰。
楚尚枫在一旁看得疑心乍起,一时也无法询问。
至晚间,崔文纯终于醒转。见得莫元舒与楚尚枫一同守在榻旁,他不由强打起精神笑了笑:“你们怎么来了?”
莫元舒一面以手帕为他拭了虚汗,一面吩咐丫鬟将安神散端来。待他伺候崔文纯喝了药,楚尚枫才出口询问:“朴怀,这究竟是怎么了?”
“叔父责怪我没有后嗣。”崔文纯叹了口气,“没办法,没办法。”
“崔缜……又伤你了。”莫元舒呢喃道。
“叔父酷喜言兵,性情威厉,平生最恨放荡不羁之人。”崔文纯轻轻摸了摸伤处,无奈道,“我的性子……你们自然知晓——小时候,我只要稍使叔父不快,便是一顿好打。当日父亲早已下世,满门无人敢劝。后来被打得实在受不住了,我只得往府外逃。老侯爷的河东府、乔监的政园……我都是去过的。等到叔父率人追上门,老侯爷与乔监一概委婉解劝。叔父暂且不发作了,可回府后打得更狠。如此一来,我就不敢再逃往别处了。”
悲叹了片刻,楚尚枫忽地想起一事,当下问:“朴怀,这位莫公子……你是如何认识的?我为何从不知晓?”
莫元舒登时变了脸色,但不知该说些什么。
朴怀会如何表述他们的关系?必定仍是“友人”二字。莫元舒黯然垂首,双手紧握成拳。他知道崔文纯一向受礼法拘束,是断然不敢冲破枷锁的。
算了,瞒着就瞒着吧,大不了瞒一辈子。
“正秋,我与他定情已久。”
听闻此言,莫元舒愕然望去,却只瞧见了崔文纯眼底的几许柔情;楚尚枫则霍然起身,震骇不已地望着两人,根本说不出话来。
“不必如此失措。”崔文纯轻声道,“正秋,你是我的挚友,我不瞒你。我与莫如矜……已有了数年的缘分。”
楚尚枫瞠目结舌,而莫元舒也仍是一副呆愣愣的模样——突如其来的狂喜早就将他打蒙了。
“你们……”崔文纯无奈地叹了口气,撑起身子说,“你们为何都是这个样子?”
莫元舒一下便攀上了软榻,一面伸手放了床帘,一面谓楚尚枫道:“国舅爷,莫某尚有要事在身,请您行个方便。”
“小祖宗,你怎么又……”
“请国舅爷行个方便!”
楚尚枫宛似天雷击顶,立时踉踉跄跄地出了书斋。
莫元舒其实并没有对崔文纯动武,只是掀开锦衾,抱着他亲了又亲,低声说:“朴怀,我没想到你会对国舅爷说实话,我的心都快甜化了。”
崔文纯被这话闹了个大红脸,只好轻声道:“其实……有不少人是知道的。宝忱、葆宁王、国舅爷,乃至于我的夫人……他们都知道。”
“知道什么?”莫元舒明知故问。见崔文纯不再说话,莫元舒轻轻碰了碰他的伤处,复又问:“这是怎么砸破的?”
“挨了一砚台。”崔文纯强忍着羞赧在莫元舒怀里动了动,“没什么,不用挂怀。”
莫元舒紧紧抱着他,心里却知道这句“没什么”并非虚言。与朴怀幼年的诸多遭际相比,被砚台砸一下只是司空见惯的寻常之事罢了。自己怀里的人也曾经历急风骤雨,也曾因折磨而遍体鳞伤——这一切都要归咎于崔缜。
朴怀,等我杀了他。他一死,我的仇怨便了了,而你的威胁也从此荡然无存了。
“傻小子,想什么呢?”
“想你。”
“贵妃娘娘的病怕是要坏,”崔文纯心思稍稍飘远了些,“正秋原本便是个惦念情义的人,又有了这档子劳心伤神的事儿……你方才也瞧见了,他生生地瘦了一圈儿,这可如何是好?”
莫元舒对楚氏姐弟的遭际毫不在意:“有花翁在,有什么值得你忧心的?”
“你这是什么话?”崔文纯的话语中透出了些许怒意,旋即是一阵深深的无奈,“花翁……花翁也无能为力了。正秋一贯重情重义,或许又会痛饮无度,我得去陪陪他。”
“你的伤没好,不许去。”
崔文纯焦急不已:“可正秋他……”
“我不让你去,你就不能去。”莫元舒冷冷道,“不必再说,否则我就把你剥光衣物捆在榻上。”
“那你让府上的仆役跟着他,”崔文纯实在不敢得罪这位言出必行的小祖宗,只能退而求其次,“我实在担心他,好歹得派人看看。”
莫元舒这才起身来到门边,唤来小厮吩咐道:“速速跟上国舅爷,别让他死了。”
这一番话气得崔文纯头晕眼花——安神汤的药效也渐渐翻涌上来,这让他着实犯了困倦,只能由莫元舒陪着小憩。
“朴怀,睡吧。”莫元舒始终牵着他的手,声音亦如波涛般时近时远,“不必惦念任何人,你需要歇息。”
……
翌日祭扫宗祠,崔文纯告了假,单遣管事携了祭文赶往祠堂。
崔缜先问了问侄儿伤势,随后自管事手里接过了崔文纯拟写的祭文,率一众仆役往宗祠去。
宗祠外高悬着一面金丝木牌匾,乃是三生天子御笔亲题——于昨日赐下,题曰“人臣之轨”,左下写着“某年腊月廿九书赐臣枢密使奉敕初封世袭一等瑞国公缜”。
另有一副楹联,为太祖皇帝御笔。
题曰:
臣脉永世续,血裔久代香。
早有管事呈上礼器,崔缜着人捧了入正殿。正殿之内,珠翠锦绣,礼乐先奏;工艺百物,尽供于前。崔缜命人燃起膏烛,当下群灯辉耀,灿若列星。
他于祖宗遗真前毕恭毕敬地跪了,继而展开祭文,朗声念道:
年岁将尽,恭惟我祖德厚流光。忠孝垂训,礼教传芳;修持自身,戒奢忌傲;裔嗣济美,实赖祖劻。缜以下府众谨具香楮烛帛、三牲物仪、茶品合料之仪,致祭于列祖列宗。追报难忘,寅具不腆,瞻拜祠堂,伏冀降临,来格来尝。既佑乡支受福无疆,佑予嗣支长发其祥。家门清吉,老少安康;瑞气长安,百福千祥;姓显名扬,奕世荣昌。尚飨。
及馔盒、胙肉、嘏辞均已献毕,崔缜又持一盏醇酒将祝文付诸烈火。俟一切事了,他遣出乐工,复令封闭宗祠,以待来年。
“太爷,老爷仍在歇息,怕是昨日累狠了。”
崔缜听了管事的禀报,不由追问:“冷氏陪着没有?”
“没有,夫人今日要去英寰观打醮。”
“随他们去吧。”崔缜顿觉无力,挥手吩咐管事们,“明日是元旦,备下各家岁礼,务必如期送到。”
“是,小的们即刻前往。”管事正准备离去,忽又转了回来,“太爷,皇上赐下了一幅墨宝,小的们已请入书斋里搁着了——内侍省押班虎公公正等着您呢。”
“为何不早说!”
崔缜不敢怠慢,赶忙由管事们簇拥着往东跨院的书斋去。
书斋内尤显杳然,虎佩亭原本坐着吃茶,见了崔缜当即起身相迎,抱拳施礼道:“佩亭见过崔枢密,给您请安。”
“令尊安好?”崔缜一面颔首致意,一面绕至主位坐下。
虎佩亭笑道:“回崔枢密的话,干爹一切都好。主子特地命佩亭送来一幅御制墨宝,您瞧瞧。”
崔缜展开看了,见得“须摩提”三个大字。
三生天子精通各种书体,草书主学徐渭,行书主学赵孟頫——尤以《洛神赋》为最,以假乱真不在话下。“须摩提”三字遒美而不失谨肃,圆润而不失洒脱,可谓深得赵体精髓。
“‘须摩提’……”崔缜呢喃一念,“何意?”
“崔枢密有所不知。这‘须摩提’乃是梵语‘极乐’一词的音译。”虎佩亭难掩得意之色,“如今贵妃娘娘玉体抱恙,主子欲为娘娘祈福,召惠明入宫讲解《佛说阿弥陀经》,深有所悟,遂亲作注释,传诏颁行天下;又令画院四十名画师合绘《极乐净土大观》,日夜观览,倍为钦慕向往。”
“有病治病,与极乐净土又有何干?”崔缜冷冷问。
虎佩亭悚然一惊,赶忙点头附和:“崔枢密说的是,可主子的吩咐谁敢不从?不瞒您说,这‘须摩提’共有六幅,一幅赐给了您,其余的分别赐予干爹、端相公、冷相公、乔参政、楚国舅五人。经端相公首倡,主子已决意在慕霜宫布设‘小安乐国’,以求贵妃玉体康健。”
崔缜疑问:“什么叫‘小安乐国’?”
“仿照《佛说阿弥陀经》的种种记述,”虎佩亭端着盖碗儿,摇头晃脑地说,“于慕霜宫内建造人间的‘极乐世界’。”
“劳民伤财,有何裨益?我是个舞刀弄剑的粗人,没读过佛经,自然帮不了皇上,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虎佩亭倒不慌张:“主子知道枢密是个尤为赤诚率真的性子,故而遣佩亭来请崔学士。崔学士熟读经卷,又极具才干,主持布设‘小安乐国’……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了。”
“他被我罚了,如今尚且下不了床。”崔缜一甩袖子,意有所指地对虎佩亭说,“其实治家与治军、治国没什么区别,不听话的人自然要狠挨一通惩治。我那个侄儿不中用,同样也帮不了皇上。既然端欣是头一个提议弄……叫什么来着?”
“小安乐国。”虎佩亭讪笑道。
“对,小安乐国。”崔缜抬手一指,唬得虎佩亭赶忙站起身听命,“既然端欣是头一个提议弄‘小安乐国’的人——你去给皇上回个话,让那个姓端的自己折腾去。我们崔家人都没什么本事,理应居家让贤。”
“是,是。”虎佩亭冷汗淋淋,忙不迭地躬身说,“佩亭去……佩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