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鸡在院子里叫个没完,吵醒了睡在屋里的人。刘芯捂住胸口痛苦呻吟:“知道了知道了,饲料都在你窝里,自己拌点吃吧。”
墙外拖拉机嘟啦啦路过,跟鸡叫声一唱一和,还留下一堆熏死人的尾气飘进屋中。刘芯慢慢坐起来,伸手叫醒睡在身旁的人:“小熙,小熙。”
隆起的被子下慢慢伸出细长手脚,被窝里的人晃悠悠坐起来,背心吊带搭在胳膊上,福春顶着一头乱发咧开嘴问好:“早啊,姐。”
这两天刘芯和福春准备出远门,估计好长一段时间不会回来。两人走之前在家收拾东西,把一些不穿的衣服洗干净收起来。
院子里撑起晾衣绳,拉里拉杂五颜六色的全挂满了。
福春拿小马扎坐在墙根正吭哧吭哧洗外套。
“小熙,扔洗衣机得了,干吗用手洗?”
福春仰起头,拉出外套里面的长标签,“你看,上面写了不能机洗。”
“没那么讲究。”刘芯端着喝水缸子坐在旁边砖头上,“这件就在地摊上买的,一件35洗坏了再买。”
福春已经养成习惯,一时想改也改不过来,“洗都洗了,顺手的事。”她把昨天换下来的衣服也一起丢盆里。
等家里打扫好她们就进城找阮晓柔。那边房间也已经收拾出来,小小的屋子阳光特别好,昨天打视频时晓柔还给她们看来着。
“柔柔他们也快搬了吧?”
福春扶了扶搓衣板,把肥皂用力刷在衣服上,“别担心,搬哪都得带着你。”她把泡沫抹在刘芯脸上,“你是福将。”
阮晓柔现在住的地方是从她老公亲戚那租的,屋子两室一厅夫妻俩住刚刚好,只是总面积不大,未来要一家三口生活就稍显拥挤。
“我怕给她添麻烦。”刘芯坐那絮絮叨叨,“她还大着肚子,万一我出点什么状况还要反过来她照顾我。”
“那你不会不出状况?”
她一脸委屈:“这又不是我能控制的。”
衣服洗好,两人一起扭干,福春笑说:“你看,你一身牛劲能出什么问题?”
刘芯丧着脸站福春身旁,大的快突出来的眼睛一会看她一会看地,最后憋不住:“这次过去不就是去看病的。”
“看完病就好了!”
福春不吃她这套,她转身回屋将放在床上的衣服一件件塞进行李箱。
“到时我去上班就住宿舍了,你有啥事跟二瓜直说,别一个人别别扭扭坐床头唉声叹气。”
“行,我不叹气,唉!”
院子外有人敲门,福春上一秒还在笑话刘芯下一秒就跟受惊的鹌鹑扑棱进被窝。
门又敲了几声,刘芯出去开门,是村头卖猪肉的来找她借个扳手修三蹦子。
“你要出去呀?”
她随意把扳手拿给他,一边回话:“去城里住两天。”
“还回来不?”
“兴许吧。”
“你那鸡咋办?有人给喂吗?”
“不知道。”
“那你卖我得了,省得没人养又跑出去。”
刘芯回答:“随它去吧,要走也拦不住。”反正鸡肯定比她活得好。
螺丝拧紧,她拿回扳手,听到身后的人又问:“老汤家闺女和你还有联系吗?”
屋内咚地一声,不知道摔了什么东西。
她赶紧咳嗽两声扶墙拍胸口虚弱回道:“不知道啊,我一直病着呢!她欠你钱了?”
对面拧了拧把手发动车子对她说:“没啥大事,她家老太托我打听打听她是不是死了。”
“哦。”
三蹦子启动扬起一阵灰扑了刘芯一脸。她回身,发现福春不知什么时候躲在她后面。
“咋出来了?”
福春鬼鬼祟祟拉着她进屋问:“说我啥事呀?”
“没啥事,你奶问你是不是死了。”
“那就好。”她拍拍胸脯,“家里没有别人来找我吧?”
“这谁知道呢?”
福春东张西望,总觉得有人在监视她。
*
陈悦目坐在椅子上,直直看着前方。
学校考试周,他被安排监考。大阶梯教室里两个老师商量好轮流巡逻。陈悦目坐在前面讲台,瞄一眼手表生无可恋。
上学期作弊现象严重,有学生拿手机偷拍期末考场放到网上引起舆论发酵。学校连夜彻查紧急开会,三令五申强调考场纪律。轮到这次期末不仅学生从严要求,连老师也不允许带手机进考场。
天气转凉,挤满人的大教室里仍然闷窒,一点也没有入冬的样子。陈悦目望着窗外的榆树,一片落叶掉进窗台。
一眨眼三个月过去了,福春至今没有一点消息。
后排的老师走上前来,陈悦目冲他点点头起身交替巡逻考场。
他在人消失的第二天就跑去找福春的两个朋友,人被他翻来覆去问了又问。挖坑,威胁,软的硬的都来了一遍就是一点线索都问不出。警局那边托人查过也是石沉大海,好好一个大活人就这样人间蒸发。
陈悦目不担心福春遇到意外,因为在他问花康宇和阮晓柔时那两人并不怎么担心,明显她们知道福春是安全地躲在了一个地方但不打算告诉他。
风将枯叶吹到陈悦目脚边,身边考试的学生正面愁容憋答案。回过神来,他轻叹一声从那名学生身边走过,把考生吓得当场石化。
考试结束,陈悦目直接拿着手机回家。路口那家馒头店依旧人来人往,只是卖馒头的柜台前再也见不到福春。
他跑去找人的时候才知道福春就用手机说了一声然后连工钱也不要就直接消失。
“走的那么突然,欠钱了吧?”老板见陈悦目面颊阴郁问,“你是债主吗?”
陈悦目站起来冷脸走出店外。
老板悻悻坐回去,手机里播放的电视剧突然发出一声爆喝:“欠我的你拿什么还!”
回到家,陈悦目打开衣柜见里面挂着的几件鲜亮长裙眼中冒火。福春消失后他隔三差五派人去村里蹲点,可惜一点有用的线索也问不出来。
红裙被拽出来丢在床上,陈悦目钻进去,冰凉的布料盖住脸,他尽全力去嗅福春残留的那点味道,压抑的感情再次鼓胀起来。
眼前的鲜红漫进眼睛,陈悦目张开嘴,将舌尖伸进微凉空气。
红裙之下他蜷缩身躯,想象着自己躺在福春的心脏。她的血液贯穿他,心脏一次次强而有力鼓动,他随着她的节奏,仰起头,却在爱意难耐之时听见她说不爱他。
陈悦目嘴唇翕动,像烈日下河岸边的鱼。
“你凭什么……”
福春走的那天什么也没带,拍拍屁股说走就走,在自己说爱她的时候毫不留情地踹了他,对这里没有丝毫眷恋。
直到周遭寂静,他又尝到那味道,是他咸涩的泪……
发泄过后,陈悦目起身打开保险箱检查里面的东西。
柜子除了现金和几个腕表还有就是一个布袋。他从里面掏出袋子。那是当初阮晓柔送给福春装东西的。袋子里是一把土,福春当宝似的。
先前他打扫屋子顺手帮她把东西放进保险箱,福春当时还很开心有个地方能放宝贝,只不过保险箱密码只有自己知道,问了几次陈悦目都不想告诉她。
现在看来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扯扯嘴角,又将袋子扔回去,笃定福春迟早会回来拿它。
*
今天太阳很大,上午晾的衣服中午全部干透。福春捧着衣服一边收一边闻被太阳晒过之后留下的香味。
“姐,咱们今天就能走。”
行李都收拾好,晓柔那边上午打电话时说预计她们今天去也已经铺好床单被褥。福春要赶在这两天报道上班,要是今天走还能跟着在晓柔家住一晚。
刘芯用筷子搅着一盆面糊站在门口说:“行啊,一会吃完饭就走。”她想了想,“走之前看看你奶吗?”
福春挠挠头:“她不能打我吧?”
“不能,都过去多久了。”刘芯打包票,“你奶不记仇。”
“也是,我奶记性不好。”福春想通了又开开心心继续收衣服。
等到下午两人把家都收拾利索,刘芯提溜着鸡去花康宇家,福春则悄悄绕回自己家看奶奶。
自去年逃出来后她就没联系家里。福春的事在村里相当丢人,知道的拿出来说免不了要笑话她家。福春爸妈外出打工听不见心不烦,可是福春奶奶常年在村里受人飞短流长。
她奶一个活泼开朗的老太已经憋一年多不敢出门了。
福春走在路上越想越难过。她决定给奶奶道个歉,再抱抱她。
小时候她最喜欢抱着奶奶,虽然她奶总嫌她臭。
福春走到路口,情难自禁大声呼唤奶奶。
“奶——我亲奶!我回来啦!我的奶呦!”
当她嚎到第三声从巷子里忽然蹦出来一个佝偻背的老太。
福春双眼发亮,张开双臂奔跑过去,“奶呀!我回来了!”
跑着跑着她渐渐停下,看着老太巍然不动,渐渐启动,然后喝了脉动似的朝她快步走来。
福春退后两步,又吓得连滚带爬跑出巷子叫喊:“奶啊,别追了救命啊!”
老太太面无表情举着拐杖一步一个脚印追她。
她跑,她是那个速度;她走,她还是那个速度;她停下,她依然是那个速度。就像个迅速拉近的镜头追赶福春。
福春被吓得三魂不见七魄,一边喊救命一边又舍不得回头看。
刘芯叫的车停在巷口,她拉开车门让福春一溜烟窜上来。
“快点,开车!”
老太依旧穷追不舍,福春把头伸出窗口喊她回去。
“你别追了,我害怕!”
奶奶手一挥,一个小东西咚地砸进车里。福春拿起来发现是她小时经常吃的巧克力。
她奶记性不好,但还记得她喜欢吃什么。她是爱她的,这个佝偻背的老太是世界上最好的奶奶。
哪怕所有人都嘲笑她,奶奶始终站着她身边。
车子停下,福春探出窗外殷勤呼唤:“奶奶!”
奶奶也很给力,举着拐杖冲过来。
福春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在那根粗大的棍棍捅进来之前大喊开车。
夕阳西下,载着刘芯和福春的小轿车翻起尘土匆匆逃出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