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国,临江城,绮梦台。
天色青暗,一抹浅淡月影缀在梧桐的枯枝上,仿若美人垂眼,在逝去之前,最后于迷梦中流连。
这里早没了数天前的繁华,而换以霜冻凋敝之景。人世的热闹如流星消逝,烟火散灭,永远不能留下哪怕一瞬光阴。
演武台废墟旁边,蒙着面的老妇人在默默打扫着落叶。
夜雪渐消,冷风中混着水汽,打湿了她的衣摆。
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和身世,也没有人知道她在这里生活了多久,只知道在绮梦台解禁之前,她是唯一守在此处的活人。而陪伴她的,是后山无数孤坟。
举办宴会前,礼官嫌她样貌太过丑陋会吓到宾客,将她驱赶出去。这妇人却在山下徘徊不走,待宴席一散,立即跑了回来。
她已然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死也不愿离开。守卫没办法,也嫌剑上染了此人的血太过晦气,最后还是放过了她。
姬衡那日头疾发作,当天便启车架回宫。人群随他而来,又随他匆匆离去,任谁都看得出,宴会没能令王上尽兴。绮梦台终是应了它的名字,美梦纵然千般好,也总是要醒的。
人醒了,梦境也将废弃。
有个好心的宫人走前告诉妇人,依王上的意思,这个地方往后没有存在的必要了,或是彻底整改,或是完全拆除……无论如何,绮梦之名,将永被抹去。
妇人将落叶尽数扫到梧桐树下,有什么东西拂过她的脸颊。她抬头,看到了挂在枝梢上的彩绸。
天际重云之下,惨白的晨光映亮了老妪浑浊的双眸,和那双眼睛里溢出的泪水。
扫帚陡然落地,妇人用颤抖的双手抓住了那残破的彩绸,就像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风吹散她用以遮面的黑布,露出一张满是伤疤的可怖面容。
属于她的梦,终于也要结束了。
妇人站到落叶堆上,把彩绸挂得更加牢靠些,然后将它拧成绳,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就在她即将闭眼时,远处蓦然响起一声呼唤。
“兰姨!”
“……”
妇人睁大双目,朦胧的眼帘里依稀浮现出一道熟悉的身影。
不……不可能……这一定是幻觉。
“兰姨!不要!”
可幻觉仍在呼唤。
妇人老泪夺眶而出,松开绳子摔落在地,摔得眼冒金星。
“雪儿……雪儿是你吗?”
“是我!是我……兰姨……”
满地泥泞中飞奔而来的雪白身影,扑倒在妇人面前,将她干瘦的身躯紧紧搂在怀里。
“这不是梦……兰姨,我回来了。”
那是一个容颜绝美的女子,哪怕泪流满面,亦不减摄人心魄的艳丽。
妇人的眼睛终于能看清面前之人,然而,却是满眼陌生。
“你……你的脸!你真的是雪儿小姐?”
白衣女子闻言,轻轻擦去泪水,眼波流转,极尽魅惑。
她莞尔一笑,道:“是啊兰姨,你看,现在的我,是不是很美?”
妇人难掩震惊,怔愣无言。
女子松开双臂手臂,放开老妪,然后柔若无骨地依偎在她怀中,像小女孩一般,像很多年前那样。
“兰姨……”她呢喃如撒娇,却透着无尽哀伤,“你一定想说,还是以前的我漂亮。可是以前的我,已经毁了啊……就像你一样。”
“……”
妇人张了张口,喉咙中涌起莫大的苦涩:“小姐,你究竟做了什么?”
女子贴在她耳边,轻启朱唇:“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现在想要做什么。”
热气拂面,妇人猛地打了个寒战,双手如鸟爪般抓住白衣女子的肩膀,让她与自己目光相对。
女子似笑非笑,美目如黑渊,能将人陷进去,声音也似鬼魅一般。
“我有办法能保住绮梦台,这是属于我们的地方,我不会让它再像我们一样被烧了。我留在这里,陪着兰姨,好不好?”
“你真的……这么想?”
“当然,我还想,我们一起编更多的舞,就像曾经,扬国第一舞姬兰若,与她的亲传弟子编出‘扬雪’那样。如今你我都在,何不达成那未尽的心愿,以舞闻名天下。”
曾经红极一时的舞姬兰若,如今毁了容的老妇人,像是被这番话深深打动,又像是沉沦于眼下如梦似幻的情景,竟流露出向往的神情。但是很快,她便清醒过来。
“小姐,慕家的仇……放下吧,我们好好活着……”兰若看着面前精致而陌生的容颜,仅凭那双故人的眼睛,维系着过去与现在。
白衣女子神情稍冷:“兰姨,你在说什么啊?哪有什么仇。”
“……雪儿?你……你不记得了?”
“……”
女子凝望妇人半晌,噗得又笑了:“姨,你依然是那么单纯。我若都不记得,怎么会还认识你?”
她起身,将兰若也扶起来:“我什么都没有忘,但是我想忘掉这一切,你懂吗?”
见妇人并不懂,她叹了叹,耐心解释道:“我已经被毁掉一次,上天垂怜,给了我重活的机会。既然如此,为什么……为什么我还要陷在过去那滩沼泽里溺死?”
“雪儿……”
“我的命不长了,可能就这几年。”
“……什么?!”
女子打断她的惊呼:“美丽是有代价的,这世上的东西,都有代价。不过没关系,我心甘情愿。”
“我要过完原本属于我的一生,做我想做的事,拿回本应属于我的东西。你能理解我吗……兰姨?”
兰若瞠目结舌,不知该如何回应,但她终于感觉到,除去皮囊,这孩子的自尊与倔强,与儿时一般无二。
她想起曾经那个女孩,满怀期待地跟她分享自己憧憬的未来。强烈的不祥之感笼罩心头
“那你……你难道,还想要嫁给姬衡吗?”
女子顿了顿,笑容逐渐加深,瞳仁光晕宛转,近似蛇蝎。
“果然是您最懂我。当然,我说了,我要拿回原本属于我的一切,所以,怎么能少得了他呢?”
“不行!太危险了!”兰若惊恐道,“既非良人,你何必如此啊,少主千辛万苦让您远离这一切,他绝不希望——”
“他?呵呵,他懂什么……我即便是死,也要死得轰轰烈烈,至少,得找人陪葬。让我躲起来熬完这辈子,我做不到。”
脑海里某个身影一闪而过,女子笑容妖冶,声音却逐渐哽咽:“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我绝不输给他们。”
纵然她的言语近乎癫狂,兰若仍是见不得这孩子眼里有一丝悲伤。
“雪儿……听姨一句话,放过自己吧,我求你……”
白衣女子置若罔闻,接着说:“兰姨,我能来找你,就是因为没有人能再阻止我。至于你提到的,我弟弟,他……他不在了。”
兰若呼吸一滞,只觉魂魄都失了三分。
“怪不得,这几年毫无消息……少主他,原来已经……”
女子摇头:“不,他倒是还活着。但不知道出了什么茬子,他把自己弄没了。”
“什么意思?”
“我知道这很匪夷所思,但他似乎真的……完全变了一个人。”
“更讽刺的是,他的手下几乎都背叛了他。也就是说,往后,苟延残喘的是他,不再是我了。”
兰若望着女子,竟然从她脸上看出一丝痛快。
“我换了皮囊,他换了灵魂。我们谁也别想救谁,谁也救不了谁。”
“我当然也会帮他。前提是,我得到的足够多。”
朝阳在故人背后升起,兰若却觉得,那是天穹破了个窟窿。
从过去席卷而来的熊熊烈火,足以焚毁任何身躯,烧尽任何灵魂……
见她发着呆,白衣女子也转身瞥了眼东方。
“十年了,这里的清晨,还是那么美。”
她道:“兰姨,烦请您记住,往后不要再唤我小姐,或者雪儿。慕雪已经死了……我是卫灵,对外,我叫兰汀,是您失散多年的女儿。”
-
转眼又是五日,地宫内感知不到日夜轮换,对阿越来说,只有昏睡与清醒的区别。
如此短暂的时间内,也许是因为外敷的草药效果奇佳,皮肉之伤愈合得很快。然而对于那最重要的事,很可惜,她没能等来灵光一现,依然琢磨不出传授剑术的法子,脑海里乱成了浆糊。
身体在逐渐好转,精神却衰败下去,比之前还要颓唐。
每日送来的食水和汤药逐渐没有分别,入口皆是难以下咽的苦味。起初,阿越以为是心理作用,后来才慢慢发觉,她似乎,味觉失常了。
这是非常不祥的征兆,有的毒物会使人逐渐丧失五感,直到死去。也许“凤魂”便是如此。
她仿佛划着一叶扁舟,奋力逃脱着身后从冥河追赶而来的巨浪,只能眼睁睁看着登上彼岸的希望变得越来越渺茫。
火苗数不清是第多少次熄灭,石门没有彻底关闭,外头的光亮贴在门边微微闪烁。
方羽抱着一盆白菊进来时,阿越正盘腿坐在榻上闭目冥想,懒得看他一眼。
明明答应要帮忙,结果这小子接下来什么表示也没有,只是时不时往房间里些送花,说是用来舒缓心情,围着床榻快摆了一圈。
他放轻脚步,把花搁在地上,重新点了灯,站在前面盯着阿越看。
阿越终于忍无可忍,开口道:“我好像还没死吧,用得着提前哀悼吗?”
方羽撇撇嘴:“这花很好看啊。”
“……是很好看,如果不全是白的就更好了。”
“山上只有这些。”
……好吧。
“我谢谢你。”阿越无奈道:“时间紧迫,方少侠实在不必在这种事情上劳心劳力,能否帮我想想办法呢?”
“我想不出来。”少年直截了当道,“连你都一筹莫展,我怎么可能想的出来?”
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如今实在顾不得那么多,阿越叹了口气:“你师父呢?可不可以帮我问问他?”
方羽摇了摇头:“他肯定也不行,我师父不怎么使剑的。”
“那你——”阿越只觉一口血气差点翻涌上来,勉强才压得住,“那为什么……你先前对我说一定会有办法呢?”
方羽神情低落,小声道:“有个人或许能帮你,但是……或许也帮不了你。我需要请示师父,等你好些,我带你去见他。”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也要试。那人名叫什么?现在何处?能不能先告诉我?”阿越放下双腿,咬牙试着站起来,却失去力气,瘫倒在地。
她拒绝了少年的搀扶,扶着墙壁,突然发愣:“对了,都忘了问你,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些天生死攸关,思绪混乱不堪,竟连自己身处何地都无暇顾及。
方羽垂下眼帘,回答道:“炎陵山地宫。原本是炎陵君数十年前为自己修建的坟墓。但他协助九方烛叛乱,兵败被杀,尸骨无存,这座陵墓就废弃了。”
阿越望着他,有些失神。零星的记忆如同一颗石子落入心潭,激起圈圈涟漪,荡开说不清的滋味。
“炎……陵?”
“是。”
“这里就是炎陵?”
“是啊……怎么了?”
方羽满脸疑惑,估计早已不记得阿越曾说过的某些话。
去炎陵,找一个叫无疾的人,告诉他要认真吃药,认真养病,好好地……活下去。
阿越欲言又止,眸中方才一瞬亮起的光芒又黯淡了。
那个傻乎乎懒洋洋的家伙,还活着吗……还在等她吗?
谁能想到,现在命不久矣的会是她。
况且这副模样,不如不见。
“你究竟想说什么?”方羽见她久不开口,问道。
“……”
心声在叫嚣,不如不见。
“方羽。”
“嗯?”
“炎陵这里,有没有一个叫无疾……呃,或者韩遥的人?”
“……可能有。”
“什么意思?”
“你想找他?”方羽稍稍挑眉,“他……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不是……”
“只是一个承诺罢了。”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