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牢里阴冷潮湿，微弱的火苗将两道模糊人影投映在石壁前。
少女睡在干草铺就的榻上，形容枯槁，气若游丝。她的生命就仿若那火苗一般，禁不起半点风动。
阿越觉得自己的灵魂好像已经离开了身体，徘徊在生死边缘的无尽黑暗里。再也没有乱七八糟的记忆扰乱心绪。与人世间诸多险途相比，黄泉之路竟如此平坦安宁。
可她似乎被什么东西吊住了最后一口气，意识还盘旋着无法彻底消散。
渐渐的，有细碎的声音穿透黑暗进入脑海，断断续续，听不太清。
“怎么样啊……大名鼎鼎的……我猜的没错吧？”
牢门无声打开，一位身着异族装束，梳着两条麻花辫的女子轻轻走入，环佩叮当。
妘谦跪在阿越身旁，手指搭在她左腕上，止不住地颤抖着。直至脉象清晰，他面如死灰，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竭尽全力不让盈满眼眶的泪水落下来。
女子饶有兴趣地望着男人紧绷的后背，环抱双臂倚靠在门边，说：“她体内的毒至少已蛰伏了十年之久，绝非最近才染上。至于究竟是怎么来的，我想，你应该最清楚不过了吧？”
妘谦压制着悲愤，嗓音哑得厉害：“恳请花姑娘……救救她……”
“什么花姑娘？老娘只是代号花鸩！”女子嗔道，“我姓桑，名萝，西江寨蛊圣桑萝是也！”
桑萝没好气地把辫子甩到颈后去，斜睨着奄奄一息的阿越：“她周身多处经络断裂，右臂更是直接被废，就算捡回一条命也无法用剑了。对你来说，她已经没有利用价值；对她自己而言，活下去同样也没什么意义，估计等醒过来，就该自我了断了吧。”
“她不会的……不会的……”妘谦怔愣着喃喃道，不似反驳，倒像恳求一般，希冀垂危的少女不要放弃生命。
桑萝冷笑一声：“她变成这样可算得上是你一手造成的。就算没有薛缜，她继续修炼下去，毒发也是迟早的事，武功照样尽废。早知如此，你就该在投降前就把她交给我们，也省的她受这些皮肉之苦。”
妘谦喉咙动了动，无言以对。
桑萝翻了个白眼，也懒得继续挖苦。她放下印着蝎子刺青的手臂，指尖划过腰间小巧的竹笼，笼中传出毒虫窸窸窣窣的声响。
“让开，我要给她种蛊。先说好，我也没什么把握。要是她一不小心死了，可别怨我哦。”
“……”
妘谦沉默不语，行尸走肉般退后几步，眼看着桑萝粗暴地捏过阿越的下颌，露出颈侧，然后用银针刺破皮肤，将一只通体发绿的细小蠕虫送入血孔。
阿越微微皱起眉头，霎时间剧痛令她就快要苏醒，可到底还是没能睁开眼睛。
耳畔的声音更清晰了些，有人在周围，离她很近，很近……
良久，桑萝确认少女没有断气，放松地拍了拍手，回身再去看妘谦的反应，只见
男人目光犀利得像要吃人，左侧眉峰的疤痕渗出鲜血，显得狰狞可怖。
“瞪什么啊你，我可是救了她的命。”桑萝没好气道，“她暂时死不了了。那么，作为交换，我要你把有关凤魂的一切都告诉我。”
“……我会的。”妘谦回答。
“还有，等下我们的人会来带她走，你……没意见吧？”
妘谦麻木地摇了摇头。
“很好，算你识相。”桑萝满意一笑，“薛缜重伤昏迷，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胡祥暂时接管隐鹓，下令停止了鹰部所有行动。多亏了这丫头，我们才能保住你的小命。”
“再好好看看她吧，没准就是这辈子的最后一面了。”
言罢，她转身离去，带起一阵香风扑灭了灯火。
昏暗笼罩着整间牢笼，借着透过石缝渗进来的几缕光线，妘谦才能勉强看清阿越的面容。
少女脸色略有好转，眉间依稀浮着淡淡哀伤。
这副容颜深深刻在他的脑海中，往后余生都不会遗忘。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徒劳地想要给她一点温暖。可是那冰凉久久不能被驱散。
“对不起……对不起……”
妘谦再也遏制不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那哭声中是莫大的哀恸，阿越的心神为之一颤。
“你能、你能听见我说话吗？阿越……我有、有很重要的事情瞒着你，我骗了你……”
“你听我说，你的名字是‘越昕’。你是山越的‘灵裔’，族人拿你作凤魂石的祭品，你哥哥……他是想要保护你的……他不是故意的……”
身边的人近乎呕心泣血，黑暗里，阿越默默地想，该是怎样的悲痛，才能让他这般失控。
她做不到安慰，只能静静听着。
门外有脚步声快速逼近，妘谦死死抓着她的手，哭腔已变为撕心裂肺的低吼：“你哥哥还活着，他还活着！等这一切都结束，总有一天他会来接你！你相信我，相信我！你要好好活下去……你一定要活下去……”
温热的液体落在阿越脸上。此刻的她，不会再惊诧讶异。
陈年往事，难言之隐，终于解脱释怀，了然于心。
果然，果然如此啊……大哥。
可为什么你……会是妘谦呢？
妘谦是没有亲生妹妹的。
……
最先冲进牢房的黑衣卫兵花了极大力气才掰开男子的手，把他摁在地上。紧接着后面几人抬起阿越，匆匆离开。
直到出了地牢，进了马车，那低沉的幽咽仍在阿越耳畔徘徊不去。
-
几个时辰后，相隔不远的另一间牢房里也有囚犯被提走，不过并非保密。
闻琰被卫兵架着，一路来到外面，耀眼的日光下，他难以睁大眼睛，恍惚瞥见前方立着几道人影。
为首的是太宰胡祥，面上还是那仿佛终年不变的笑容。
“不才胡某，奉王上之命，遣送玉阳君回属地，禁足半年，等候发落。”
闻琰垂着眼帘，唇角勾起冷笑。
胡祥走近些，拍掉他肩上的尘土，看了看他额角处因为自杀未遂而留下的伤痕。
“撞墙是很难撞死的，尤其是你这种力气的人。许多年前，老夫也曾如此刚烈过。我是往刀口上撞，差点就死成了，可惜又被人给救活。我那时的心情啊，和你现在差不多。”
“那时，有人问我，再给我十年时间，多活十年，我能做到何种地步？能改变什么？我还真就想了很久。十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我想做的，未必不能成。”
胡祥注视着闻琰，意味深长：“有些时候，死亡确实值得，但是更多时候，求死毫无价值。人只要一死，那就什么都没有了。所以啊……至少把这辈子该干的都干完，再去想下辈子的事吧。”
闻琰听罢，抬眼凝望着他：“闻琰与胡大人素不相识，难为胡大人亲自相送，还多说这番话。”
他怅然道：“我猜，是受人所托，帮某个朋友代为转达吧？”
胡祥笑而不语。
少顷，这位太宰大人转过身去，道：“有句话用来形容你那位朋友，再贴切不过，叫：识时务者，为俊杰。老夫觉得，玉阳君也可以思考思考这句话的含义。”
“人人都钦佩忠义之士。胡某也不例外，我是由衷希望，你真如他所说那样，能够成为国之栋梁，才不至白白浪费了你这身好运气。”
“…………”
士兵放开了闻琰，他的身子摇晃几下，而后站定。
“还有个消息，本来暂时不能透露，但老夫难得大发慈悲一次，就告诉你吧。”胡祥微笑，“妘谦没有死。”
闻琰怔了怔：“……真的？”
“当然。我王对他另有安排，这里面也有老夫的功劳。但前提是你们那位女剑客打垮了薛缜，否则谁也救不了他。”
“什么？！阿越她？”闻琰如遭雷劈，呆愣当场，“她……”
“她成功了。不过代价嘛，可想而知。”
闻琰激动万分，要问阿越的情况，却先剧烈地咳嗽起来，抽咽不止。
胡祥看不下去，道：“撑不了多久了。你就当她死了吧。人家那才叫活得精彩，死得漂亮。只可惜，碍于舆情，我不得不隐瞒真相，扭曲事实啊。”
闻琰难以置信地死盯着他，眼眶红得几欲滴血。无奈胡祥的陈年厚脸皮上看不出丝毫说谎的痕迹。
怎么会……这样……
阿越……
他喉头血腥味愈浓，神智再度濒临崩溃。
而胡祥的话语在此时如刀剑般直入肺腑：“你们的命可都是她拼死保下的，总不好辜负人家吧？连你那无能的表兄都愿意为此苟活下去，你难道不肯吗？”
“如果玉阳君执意寻死，可回牢房去救妘谦，老夫也好有由头判你个死刑，不然，就请快些离开，回故国去吧。”
“……”
“回去活着，若能待到风波平静之时，迎回你的君主先不说，至少，玉阳君可以尝试为越姑娘正名。如此，才可告慰她在天之灵。”
“…………”
胡祥让开道路，很有耐心地等他做出决定。
路边已备好了车。闻琰缄默许久，深吸一口气，朝那边望了望，最终谢绝好意，仅要了食水。
胡祥不解，只听他长叹。
“我曾经好游玩，凡离家必乘车，忽略窗外景象更迭，来回数遍，都是重蹈覆辙。而今国灭家亡，挚友身陨，这一次，我要走着回去，牢记这遍野疮痍。”
白衣青年转过身去，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