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未料到自己的身份已被得知,又像是对这个久远的称呼感到不太适应,妘谦将面前青年搀起,眸中尚存有一丝惊讶。
而阿越则从他方才看向自己的那一眼中捕捉到些许莫名的惆怅。但那目光转得太快,又让她怀疑只是错觉。
“殿下……”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就这么傻愣愣地杵在如此身份的人面前,手中的剑还没有回鞘,可说是非常失礼,然而一时又不知该如何反应。
按理是要跪地叩首的,阿越心中明白,却奇怪地低不下头去。
虞朗……不,公子谦,他的脸上仿佛有什么东西吸引着她,不是周正的五官,不是那道醒目的伤疤,而是一种,不可描述的感觉,让她万分不解又无法控制,自知不敬仍要大胆地盯着。
妘谦冲阿越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必多礼,转而看向半跪着的方羽,没有发话。
“殿下恕罪。”闻琰淡然开口,“是我肆意妄为,不敬殿下,负您好意,还请莫要怪罪小羽兄弟,他已做得非常好。”
妘谦顿了顿,低声道:“哪里……”,接着便吩咐方羽起来。
闻琰神色如常,姿态谦恭,只是言语动作间尽显疏离,全然不复数日前雨中相逢时的洒脱温和。
睽违多年,以故友身份再见,两人之间已掺杂太多,远非陌生一词可以概括。
阿越在一旁看得清楚,即便是这位城府很深的二公子,此刻也显得有些无措。
“小琰……信安。”妘谦动了几次嘴角,才勉强牵出一个自然的微笑,“十多年未见,你我皆变化颇多,竟是不太认得彼此了。”
“殿下此言差矣。”闻琰轻笑道:“前些天不是刚见过么,您认出了我,而我,才是完全不识得您。记得叔父常言,我幼年幸能得先王喜爱,享乐宫中,只因与殿下有七分相似。可惜年月改人貌,如今的我,身上竟找不出任何一处可与殿下相像的了。”
“……”妘谦稍稍垂下眼帘,自然懂得他言下之意。
“人本就各不相同,你不似我这般,是好事。”
“……殿下何意?”
这样的对话已经进行不下去,妘谦沉默片刻,转了话题:“还是先说说你们为何会到大泽来吧。”
他说着看向阿越,沉声问:“难道是……越姑娘想起了什么?”
闻琰正要回答,忽地愣住:“越姑娘?”
阿越心弦一颤,瞬间警觉起来,霍然明白妘谦定是对自己的身世略知一二。
方羽侍立在侧,见状在主人耳边小声解释了几句。
妘谦听罢微微点头,继而含笑道:“原来如此,倒是出乎意料,不知信安为何会生出此等兴趣。”
闻琰没有答话,反问:“殿下方才何以认为是越妹妹,又是觉得她想起了什么?”
自从得知阿越与公子相识,他便觉得蹊跷。妘谦不可能无缘无故地接触一个素未谋面的少女,究竟会有什么目的?
阿越紧盯着面前男子,与其视线相对,从那双平静的眼眸中隐约读出了他的情绪与想法。
拖了这么久,也该是遵守承诺的时候了……妘谦神色坦然,长舒了一口气:“此事说来话长。这里不安全,且寻一处便于交谈之地,听我慢慢道来罢。”
“至于玉阳君想要知道的,”他回头望向闻琰,“我一并和盘托出,绝不欺瞒,请勿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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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城,祝府。
逐风来到院门外,轻蔑地看着上将军派来负责看守的部下匆匆离开,冷哼了一声,然后恢复严肃,快步走了进去。
祝黎端坐在庭院树荫中,肩上落了几片碎叶,他一手执曲谱观阅,另一手轻抚着身前的七弦琴,正当看到旋律妙转之处,传至耳畔的脚步声打破了寂静。指尖轻挑,心间雅乐便终止在琴弦的颤音里。
抬眼时,逐风已立在面前。
“都走了?”他放下手中乐谱,漫不经心地问。
“是。”逐风点头,“张鉴昨、昨夜突然返回都城,原、原因还在查。今早其余部下都、都已陆续撤离,看情况估计别、别处出了乱子。”
“应是扬国有动静了。”祝黎叹了叹,又道,“依兰园可有发现异常?”
逐风回答没有,就是沈先生不太开心。张鉴在宣城的这段时间里,卫灵未踏出院门一步,也没有外来者到访,一切平静如常。
“哦!”逐风突然想起什么,激动得愈加结巴,好不容易才将线人打探到的消息完整地汇报出来。
祝黎听罢,眸光微变,眉头紧锁。
张鉴迟早会对闻琰下手,这倒在他预料之中,奇怪的是为什么偏偏挑这个时候。而且不过抓一个戴罪之臣,正大光明的手段多的是,上将军却委派江湖组织秘密行动,将动静降到最低,实在疑点颇多。
细想近来接踵而至的变故,究其源头,均起自相爻。据线人回报,上将军的耳目曾几次进出宿月楼,他的反常与卫灵脱不了干系。
祝黎沉思间,修长的手指紧紧勾住了琴弦。
他原以为自身机密外泄才使得上将军突然发难,现在看来不然。只是因为与闻琰的关系,才让他有了嫌疑。
卫灵必然泄露了一些消息,可是什么消息会与闻琰有关?
祝黎想不明白。
难道来自二殿下的授意?不,公子不应与闻琰为敌,也不可能故意暴露自己的行踪。
卫灵这样做有何好处……她究竟想干什么?
琴弦发出一声厉响,声浪在空气中激起无形的波澜。
祝黎俊美的面孔阴沉下来,眉间浮出少有的怒意。
他是该好好去问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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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间闷热,天色愈加昏沉,潮气蒸腾而起,转眼阴云积重,一场大雨又将倾泻。
妘谦领两人穿过枯林,跋涉许久,终于行至朱罗西麓,荒山脚下有座猎户修建的木屋,废置多年,数月前妘谦来此,将屋顶门窗修整了一番,勉强可供小住。此刻他心间叹息,若按预想,在余粱的临水花榭接待贵客,才不失尊重。谁知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不期而遇,意外之余,也不免有些遗憾。
但当他想到同来此地的少女剑客,又恍惚觉得冥冥之中已有命运安排,的确再无别处能比这古老幽寂的故地附近更适合回溯那段隐秘的过往。
三人进屋,在窗边铺着的竹席上跪坐下来,外头雷声乍起,狂风卷着漫山密林哗然作响。
方羽打开原本置于案上的一坛清酒,为主人及两位贵客各斟满一杯,颔首道:“请。”
闻琰垂眸,嘴角动了动,没有举杯。
而阿越闻得酒气,忽然隐有不适,之前在沼泽边听到的诡异声音似乎又出现在耳畔。
妘谦似有察觉,轻蹙眉头,让方羽将酒撤去,用灶房石坛中蓄的清泉水煮些茶端来。
继而他从袖中取出随身携带的兽纹铜炉,将腰间香囊里的粉末倒了少许进去,燃起一缕袅袅盘旋的青烟。
闻琰本甚是疲惫,待那香气飘入鼻中,顿觉神清气爽,头脑霎时清醒三分。
阿越亦然,不禁深深地嗅了嗅,感到脏腑间的燥热消去不少,耳边呓语般的幻音也一扫而空。
“这香……”她喃喃开口。
“此香名灵息,由生于虫沼的几味罕见药材制成,可却邪除幻,有清心宁神之效。”妘谦答道。
“如何,姑娘可是好些了?”
闻琰疑道:“越妹妹,你不舒服?”
阿越点了点头,将那时的情况诉说了一遍。
妘谦神色渐渐凝重,听罢抢先道:“凡是中过瘴毒者,再次接近虫沼,哪怕尚在安全范围之内,也会幻觉频出。越姑娘功力深厚,纵然没有药香辅助,神智也未受侵扰,令人佩服,但下次断不可这般冒险。”
!!!
此话一出,不只阿越剧烈心惊,闻琰也大感意外,当即拍案而起。
“什么?!”他瞠目结舌,看着阿越,思绪飞转间,又是讶异又是愧疚,“抱歉,我……我竟不知将你带入如此险境……越妹妹——”
阿越打断了他:“闻大哥无需自责,我什么时候中过瘴毒,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她转回视线,与妘谦相对,努力压制着激动,低声恭敬地问:“请问公子殿下,您是如何得知的?”
“……”
“我……”
妘谦静默良久,张口欲答,却忽而语塞,似是难以启齿。
他微微敛目,眸光黯了些,竟像是有点不敢直面少女太过炽烈的问询目光。
阿越握紧了拳,感到心跳越来越激烈,炯炯双瞳几欲将眼前人的面容烙入脑海中。所有直觉都在这瞬间汹涌翻腾,仿佛就要将混沌的潜意识冲出缺口,迸发形成一个最有可能的答案。
妘谦深深凝视着少女,半晌,沉痛地闭上了双目。
再睁眼时,他长叹:“我认识你的兄长。”
阿越浑身僵住,就听他接着道:
“他是……他是山越的祭司,是我的救命恩人。”
“他叫越朗。”
窗外倏而一亮,千万银丝在闷雷滚过的天穹交织成凄戚的雨幕,让一阵驱散夏热的凉意从天而降,借由山风吹入小屋。
少女怔愣地望着面前男子,震惊之中有些茫然,只觉脑中乱做一团,身子不可遏制地微微发颤。
闻琰大吃一惊,不可思议地看向阿越:“什么……你是……”
妘谦定了定神,继续说下去:“十二年前,越朗作为山越使者来到渚夷,恰逢妘怀旧病发作,正闭门修养,父王遂命我负责接待。我因而与他结识,甚是投缘。”
“越朗奉族长之命,为妘怀带来医治痼疾之药后,碍于族中戒律,需即刻返回,不得于外界久留。但他那时不过十六岁,初出深山,依少年心性,难免贪玩好奇。故而他问我,可否找个理由让使团多待些时日,让他在这虞国的山水间游览一番,他说他想……他想多看些风景,回去好讲给小妹听。”
“他说,他的小妹是族中最尊贵、最可爱的女孩。她喜欢听外界的故事。”
“他说他要带上许多好吃的好玩的,回去送给她……”
阿越紧咬下唇,鼻翼发酸,已然红了眼眶。
闻琰默然,明白心中猜想将得印证,便静听公子将那沉重往事缓缓道来。
妘谦略有哽咽,清了清嗓子,才重新开口:“我答应了他的请求,那时母亲身体有恙,久治不愈,他亦赠了上等药材予我,当作回报。”
“便是如此来往,被妘怀一党发觉,最后化作我的罪名,也成了王室出卖山越的借口。”
“所以,真的是妘怀下令,灭……残害了山越一族?!”闻琰耐不住愤懑,激问出声。
阿越强令自己不冲动失态,一双手已攥得指节发白,通红的双眼布满血丝,却仍不肯落下一滴泪来。
妘谦被她盈满哀恸仇恨的目光刺得心间作痛,只得偏开脸庞,哽道:“不是。”
本以为会得到肯定回答的闻琰不由得一怔,旋即便想到了真相。
“是扬国,对吗?”
公子谦看着面色发白的故友,终于点头。
他双眸有如冰封,再难掩彻骨深恨,语气中的温和已荡然无存。
“虞扬之战,扬王姬伯履与太子姬衡身中剧毒,性命垂危。扬国上卿,时任大司巫之恶贼,九方烛,不知从何处得知传说,教唆扬军向妘怀施压,要虞国交出山越至宝,那传说中能御百毒,逆阴阳,炼就真正起死回生之神药的宝物——凤魂石。”
“妘怀起初以无力向商越讨要而拒绝。但扬国紧逼不绝,更以屠城相要挟。双方谈判数日,最终决定各退一步,王室赠出能抵御虫沼瘴气的灵息香,并绘制进山路线图交予扬军。默许对方选派一支精良的军队穿过虞国的土地,深入苍梧,屠古族,夺至宝。”
闻琰喉结几动,怒极反笑,片刻竟说不出一句话来,欲起身恶讽几句,却还未离席,就重重向后跌坐下去。
“这就是……我七年前曾有过敬佩的,愿置信于侠客而保下一国的明君善主……”
“但他也确是消解了一场大灾,救了虞国,救了无数煎熬于战火的百姓。”妘谦言罢愧极,敛起情绪,肃穆地平视面前少女,向她作揖致歉。
“我为虞人,为公子,纵然恨极妘怀,也认为在当时境况之下,他所做即便为人道不齿、天道不容之大错,但至少……无愧于身处这一王位。我自知吾等罪不可赦,不求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