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浓,阿越心情沉重地回到卧房中,自认倒霉地叹了叹,又提气精神来,倒出袋里所有钱币数了两遍,开始重新规划未来几月的花销,能省则省。但她心知肚明,即便以后衣食住行不花分毫,手头这点钱财估计也不够无疾的药钱,还得再寻生财之道尽量多赚些,才不至过于拮据。
然而重病如无底洞,就算腰缠万贯怕也难填,她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少留遗憾。
屋外,有轻盈的脚步踏着渐弱的雨声而来,房门随即被叩响。
“妹妹还未睡吗?”是卫灵。
阿越应了一声,前去开门。
“我见屋内灯还亮着,就来看看,没有惊扰到妹妹吧?”
“没有没有!”阿越忙请她进来,“卫姐姐怎么也没歇息?”
“睡不着,找你说说话。”卫灵眸含笑意,在烛光映照下愈发迷人。她目光随意一扫,扫过案上散落的钱币,而后触及旁边的食盒,微不可查地顿了顿。
“姐姐是有心事?”阿越问。
卫灵浅笑摇首,与她对坐,温言:“是怕妹妹忧思,故来劝慰,莫要太过劳心伤神。”
“多谢卫姐姐关心,我没事的。”阿越将钱币收起,擦净木案,提壶为面前人倒了杯水。
“如有困难,尽管开口,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定然相助。”卫灵道。
“嗯……”
阿越难却盛情,腼腆地点头,但心里总归不好意思再麻烦她。
两人对坐,各自心绪万千,一时静默无言。
光晕边缘拖曳着浅影微晃,不时覆上那食盒棱角。卫灵眼睫微动,伸手拿过食盒,揭开盖来,取出一块蜜糕喂给阿越:“来,尝尝这个。”
阿越眉眼弯弯,乖乖张口含下,顿觉唇齿间盈满花香,糕点软糯可口,甜而不腻,堪称极品!
这简直比风月无边的点心美味一百倍,无疾居然会嫌弃?
“如何?”卫灵问。
“比我吃过的所有东西都好吃!”她激动地连连点头,赞不绝口,逗得面前美人开怀欢笑。
“真是过奖了。若是喜欢,等我回来再多做些,都送给妹妹。”
阿越咽下满口香甜,问:“姐姐是又要走吗?”
“是啊……有新的邀约。这次时间比较久,大概要在都城各大乐坊逗留十天半个月。”卫灵道,“你们与沈先生便在依兰园安心住着,不要顾虑太多,好吗?”
“好啊!谢谢卫姐姐!”阿越感激,“无疾还要养病,我们也别无去处。”
卫灵欣然展颜,又喂去一块点心,温柔地抹去她唇角的残渣,安慰道:“妹妹放心,他不会有事的。沈神医医术高明,定能化险为夷。”
“嗯!”
此刻口中美味绕齿,鼻尖满是糕点清香与美人身上的芬芳,又有动听的宽慰入耳,绝世容颜入目,阿越只觉得烦恼困顿一扫而空,周身沉浸在幸福之中,于是道:“有姐姐这句祝福,相信无疾的病会好得更快的。”
卫灵闻言,忽而似有所触动,迅速垂下眼帘掩去泪光:“哪里……”
她又望向少女,凝睇良久,感慨道:“唉……这动荡乱世,人心难测,多的是恃强凌弱或阴险狡诈之恶者,无疾能遇上妹妹这样赤诚良善的贵人,可谓三生有幸。若是今后安好,愿他能够不忘恩情,加倍回报于你。”
阿越笑笑,摆了摆手:“姐姐谬赞,我只求个心安,也不需要什么回报,身边人平安无事就好。”
“……会的,别担心。”
卫灵看了眼窗外,起身道别,“夜已深,我便不打扰了,妹妹快些休息吧。”
“好,卫姐姐也是。”
阿越送她离开,在门口站定片刻,却见那道身影没有朝主屋走去,而是穿过庭院,披上对面的灯辉,又敲开了沈先生的房门。
旁边无疾的卧房已经变暗,对比倒显得突兀。也不知里面人醒着与否,照他白日里的表现来看,兴许是真没当回事,倒头睡了。
阿越叹了叹,心想自己要能有无疾这处变不惊的心态该多好。
丑时左右,院外就来了马车,卫灵悄然离去,没有惊动他人。
沈仪夜半歇下,未到天明便出了门,辰时才回来,两手各拎几大包沉甸甸的药材。
无疾把刚做好的早饭端来前院,瞧见沈仪和他手中的东西,脚步顿住,望向身侧。
陪在一旁的阿越竟从他隐晦的目光中读出了一丝丝的无助,但她顾不上理会,惊讶地问沈先生:“您这么快把药都抓来了?”
“只是暂时的种类数量。方子还未定下。”沈仪看了眼无疾,道,“他体质特殊,病情古怪,用药需渐进摸索。”
“辛苦先生了,这些多少钱?我马上拿给您!”阿越说。
沈仪微微一笑:“不必,有人已经垫付了。”
“什么?!”
“待卫姑娘回来,向她答谢吧。”
阿越十分感动,喃喃道:“卫姐姐真是好人。”转而瞪着无疾说,“你要是不好好喝药,都对不起她!”
“……”无疾在她的逼视下点了点头,但是并不能打消心间对此的抗拒。
灶房里熬上了药,他便再不肯踏入后院一步。
次日,依兰园气氛诡异,原因是病人在昨天晚上被发现偷偷将药倒进了花圃里。
阿越一大早阴沉着脸,端着碗踱到门口,听见屋内一阵细微的响动,进来就见榻上之人在那装睡。怕被看出破绽竟还大被蒙过头,把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脸都不露。
她觉得好气又好笑,索性就把他留的通气缝隙全给堵了,然后坐在榻边等着。
过不多时,这厮终于憋得不行,默默把头伸了出来。
“哼哼。”阿越嘲笑道,“装啊,怎么不装了,我还想看看你能不能把自己闷死在里面。”
“……”
阿越恶狠狠白他一眼,把碗递了过去。
无疾不敢看她,心有余悸地瞄了瞄汤药,抬起手来却没接过碗去,只用修长的手指轻轻碰了碰碗壁,还心存侥幸,怯怯道:“那什么,凉了。”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我喝,我喝……”
晨光明好,瓦上一两只觅食麻雀的巧鸣拐入檐下,声似嘲笑。
沈仪有早起练拳的习惯,这会儿已在院中摆开了架势,吐纳调息,舒经活络。
“喝!”
拳风一出,带着十步之外梨树的枝叶都轻晃几下。
无疾吓得差些呛着,一股脑儿吞下刚灌入口中的药汤,噎得不行,喉中苦味愈加浓烈。
他狼狈地咳了几声,抬眼见阿越无奈地笑了笑,拿过帕子擦拭他的嘴角,便觉得体内被药激起的剧烈不适之感因着面前人的温柔而减轻了不少。
“你啊,要是没遇到我,可怎么办才好。看起来老大不小了,脾性却像个三岁孩童似的。”阿越说着伸手使劲捏他的脸,“你到底明不明白自己的身体状况,都这样了还闹着不肯吃药?你是想怎样?嗯?”
“……对不起。”无疾终于认错,垂下眼睫乖乖道歉,任着她捏。
“哼。”阿越松开手,盯着他惨白的脸上留下的红印,忍不住又揉了揉。
“自己的身子自己得上心,否则旁人再怎么照料都顾不及。如此不配合,不说我,你对得起卫姐姐和沈先生吗?”
“……我错了。”
“唉,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才遇见……”话到一半,她意识到有些重,但实在气不过,抿了抿唇,换半开玩笑的语气接着道,“你要是还不听话,我就不要你了哦。”
这一句果然精准戳中了面前之人的死穴,他慌张起来:“对不起阿越,你别生气。我……”
无疾本想要解释,喝药对他来说实在太难受,但转念一忖,又觉得是可以克服的,自己有错在先,多说都是借口,便作罢。
“我以后一定听你的话。我保证。”
“是吗?”
“嗯!”
阿越见他态度诚恳,面色这才缓和:“既然保证了,就要说到做到。”
“是。”
“那行。”她起身,微微一笑,“听好了,从今天起,你开始练武。”
无疾愣了愣。
“放心,不会让你太累的。沈先生说你需要多锻炼,对经脉有好处。”阿越拉他起来,接着道,“先生有套拳法,名濯心,是他的恩师医仙秦老所创,最能强身健体,你就跟着他学基础的,以修习内力为主。”
“我习武,没问题吗?”
“嗯……这法子是道险招,但也仅此一条路可行。先生的意思,走一步看一步。你别想太多,先试试。”
“好。”无疾温和道,“我会努力。”
阿越满意地拍拍他的肩:“这才乖嘛。”
窗外,沈仪收了拳,长舒一口气,理好衣衫,朗声道:“阿越姑娘,可是将我那叛逆的病人说服了?”语罢,不等回音,便背着手迈开步子径直向门口走去,“带他来竹林南,我在那里等着。”
阿越应了一声,忙督促无疾动作快些。
“先生脾气直,你倒了他开的药,他这会儿还生着气呢,过去好好赔罪,听到没?”
“嗯,我会的。”
出了门,无疾走在后面,沉默少顷,轻声开口:“阿越。”
“嗯?”
“如果,我是说如果,没有什么用的话,你千万不要难过。你已经给过我一条命,别被我拖累太多。”
“咳。”阿越清了清嗓子,没有回过身去看他,“知道。我是倔了点,但也不会过于执着,反正好人做到底,尽力就行。”
她说着停下脚步,又道,“但是你,最好不要让本姑娘的善心白费,行吗?”
“我明白。”
“不会让你吃亏的。”他又这样说,实则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底气。
“我这次没怎么出力,你要感谢卫姐姐和沈先生才是。”
“好,一定。”
晨风清爽,在林间打着旋儿穿梭,欢快撩着飘落的竹叶。原本一前一后的两人不知不觉并肩而行。
无疾的手臂不小心碰到了阿越的剑。
他俯瞥破晓,目光仍止不住少许流连。
“你其实很想学剑术,对不对?”身边人看在眼里,忽然发问。
无疾陡然一颤,怔怔望着她,脑中全然空白,却几乎是本能地点了点头。
阿越考虑了下,莞尔道:“也不是不行。你这几天表现好的话,我下月就教你几招。”
“真的……”
“当然。别发呆了,走。”她拉过他的手腕,招呼立在前方的沈仪,“抱歉先生,让您久等了。”
腕上那只手,盖过了狰狞的伤疤。紧紧包裹的温暖一点点融化着淤积于关节深处的寒凉,亦化作更胜于言语的安慰与鼓励。
无疾喜欢被她这样牵着,这样便不会在陌生的世间感到无所适从,也不会被疲惫颓唐所阻而止步不前。
恍惚间,心底生出些奇怪的感念。
他好像本应停留于不知多么久远以前的凛冬寒夜,带着无尽伤痛折磨,被冰冷的白雪掩埋。
可如今,却已是新一年的春天。
严寒是如何褪了去,长夜是怎样熬至尽头,似乎都不重要了,正如那隐匿在潜意识里暂时无法彻底回溯的过去,只凝缩成一个黑暗可怕然而早就无关紧要的印迹。
他已在朝阳下,置身焕然春意里,从今往后,只向前看。
前有一人身影,占满他眼中天地,照耀他灰暗尽途。他只想将身心都交由她牵着,去闯一闯艰难辟开的险径。
也许这条路终究不能安渡劫数,但至少在失败之前,他有幸可以跟着她,能走多远,就走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