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的小太子完美遗传了父母五官的优点,帝尧的俊美雍容是带着利刃的,而孟代绾赋予儿子眼眉处的轻和,又恰到好处地化解了五官中的冷冽。
——顶优越的皮囊。
大概是被阿愿养大的缘故,光他走出的那几步和说话的神态竟让顾偿看到了几分阿愿的影子。
“你就是钟羽王?”
小太子稚气的声音硬绷着,想装作大人的样子,但奈何在顾偿面前还是不够看的。
顾偿眸色柔和了不少,朝小太子拱手行了个臣子礼,“是,微臣顾偿。”
小太子看着顾偿行礼的样子,不由眨了眨眼睛。
孩子本就是敏感的,更何况帝朝还是个极为聪明的孩子。
以为朝中大臣向他行礼,哪怕是沈相,表面上再恭敬,可骨子里还是会因为他是个小孩子而轻视他,不会像顾偿这样。
帝朝在他身上什么都感受不到,世人说的残忍好杀、恶贯满盈没感受到,宫人说的高不可攀、轻蔑众生也没感受到,唯一能感受到的好像只有淡淡的慈爱,就像母后一样。
“你是孤的皇叔,孤允你免礼,以后不用行礼。”
“礼不可废。”
上官文御见躲在暗处的是小太子,松了口气道:“这么晚,殿下怎么一个出来了?跟着您的太监和侍卫呢?”
小太子挺起胸膛,骄傲道:“孤把他们甩掉了。”
上官文御顿时沉了脸,“该死!”
能让小太子一个人跑出来,足见太监和侍卫的失职,宫中刚乱了一场,万一还有余孽未清除,让小太子一个人出了意外……
帝朝算是上官文御教大的,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自家舅舅又在想什么,小大人一样开口教训道:“舅舅,母后说你戾气太重了,不许你总想着怎么处置人,而且明明是孤足够聪明,才能甩开他们,舅舅该夸孤才是。”
上官文御被气得语噎,“……你知不知你这么跑出来有多危险?”
小太子眨着眼睛,专注又好奇地看向顾偿,“可孤想看看皇叔。”
顾偿对上小太子的目光,淡淡一笑,“殿下想看微臣什么?”
“皇叔的头发为什么是白色的?”
“答应了一个人要与她白首,怕来不及,所以先她一步白了头。”
小太子闻言皱了皱眉,负手走到顾偿跟前,傲娇地抬起头看着顾偿,仿佛一下子就看穿了这人拙劣的谎言,一言难尽道:“皇叔,我不是小孩子,分辨得出真话假话。”
顾偿俯下身蹲在小太子跟前,与之平视,温笑道:“等殿下长大就知道了,微臣说的是真话。”
小太子仔仔细细盯着顾偿的眼睛看,好奇怪,这个人明明在笑,为什么眼睛里那么悲伤?
“你和母后真的好像。”
顾偿一愣,“什么?”
“明明自己很难过,还是会笑着哄孤,母后每天都这么做,孤不想母后伤心,所以才每次都假装被哄过去了。皇叔白发的原因和母后有关对吗?你也是因为不想让母后伤心,所以才这么说的。”
堂堂钟羽王被小太子的一番话唬住了。
这小家伙未免太聪明了。
上官文御适时出声,大约是还在气头上,语调带着一股阴阳怪气,“姐夫,你不用那么拐弯抹角地和太子殿下说话,他什么都懂,聪明着呢!是个黑心的小狐狸!”
帝朝淡淡白了一眼自家舅舅,“那是因为舅舅笨。”
说完,他继续看向顾偿,“孤知道母后曾经是皇叔的妻子,这件事是孤的父皇不厚道,岂止是不厚道,要是孤和父皇倒过来,孤当老子,父皇当儿子,老子怕是能把小子打死。”
最后一句话一出,上官文御直接扑哧笑出了声。
帝朝嫌弃地看了他一眼。
顾偿都被小家伙说呆住了,“你……”
帝朝抬起下巴,“孤虽然还没有正式聘请帝师,但孤从小就有很多老师,母后也会亲自教孤,母后的祖父可是教过先帝和父皇的独孤太师,诗书礼义孤都学过,孤只是身子还长大,还没办法上马提剑,不然孤也能保护母后。”
顾偿忽地恍惚了。
他少时的老师也是独孤太师,所以他知道自己这位老师一辈子辛劳,毕生的心愿就是能教出一位明事知礼、功在社稷的明君。
独孤太师教过先帝,教过帝尧,但不知是血脉渊源,还是他真的教错了,先帝和帝尧再怎么雄才伟略,骨子里都是凉薄的。
人骨子里缺失的东西,好像怎么也填不满一样。
所以,被人敬仰的一代太师最后是自尽而亡。
或许只是遇到了错的人,若是老太师还在世,见到帝朝,该是欣慰的吧!
“皇叔可以在孤长大之前一直保护母后吗?”
顾偿垂眸笑了,藏住眼中的无边苦涩,“殿下啊,那是我的妻子,莫说保护,我愿意为她战死。”
小太子看着这人垂下的头颅和满头的白发,蓦然觉得自己的担心有些多余了,但这一趟偷跑出来也不算白来。
他见到了名满九州的钟羽王,知道了传闻和眼见还是不一样的。
——原来阿圆的爱哭是随了父亲。
小太子眼神飘忽,心想:还是给钟羽王点面子,就当没看到他难过得都快哭了。
……
后半夜,千秋台。
郝御医施完最后一根针后,累得都虚脱了,整个人萎靡得好似被妖精吸干了精气。
他刚喘口气,准备转身把针收回药箱,就被一直无声无息站在身后的黑影吓得三魂离体,倒吸一口凉气道:“你你你……王……王爷,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出宫了吗?”
顾偿穿着一袭玄色的羽卫服饰,也不知在那儿站了多久,他眸子始终没看郝御医,而是绕开人,自然地落坐到床榻边,给熟睡的阿愿压了压被角。
“出宫,避开眼线,换身侍卫服再潜入皇宫,对我来说不难,她的心疾怎么样?”
郝御医眉心直跳,“王……王爷在说什么?”
“若是有好转,她不会一个字都不跟我说。”
郝御医嘴角抽了抽,“王爷早就察觉了?”
“嗯。”
“很糟糕,五年前娘娘心脉就已伤透,当年我就诊出娘娘活不过十年,再加上这些年娘娘应对魑魅魍魉,心神一刻不肯歇息……”
郝御医眼神出现一瞬迷茫,“王爷,这世上有灵丹妙药吗?”
“我希望有。”
他甚至希望神明是当真存在的,至少他可以去跪神明。
郝御医回过神来后,没再多话,而是悄然离开,将寝殿留给两人。
顾偿坐在榻边,握住他家小姑娘的手,目光垂落,专注地描摹着他家小姑娘的一眉一目。
“阿愿……”
他轻轻唤道。
“我想看到我们白头偕老的样子,好不好?”
阿愿昏睡了三天,顾偿也陪了阿愿三天。
除去处斩乱党那天,他出去了一个时辰。
他瞒着阿愿,将沈相的处斩之刑改为终身囚禁,毕竟沈至行求到了潜龙宫外……
另外就是处决当天,一同被押上刑场的了空方丈也是手段了得,不知怎么煽动了一大批百姓信徒为他求情,说什么不可杀“真佛”。
敛财无数、插手朝政、掀起兵变的“真佛”?
了空手上是没沾过一滴血,因为他杀人从不用刀,一句“佛口莲心”就能害死多少人?
顾偿亲自去了刑场,和他一同去的还有小太子。
他原本不想让小家伙去的,但小太子直接蹦出来,冷着脸道:“孤这个大周太子坐镇,钟羽王皇叔斩人,孤倒要看谁敢再说母后杀佛,诅咒孤的母后下地狱?”
一个是龙运紫气不亚于帝王的王爷,一个是未来的大周之主,有什么斩不得的?
刑场回来后,小太子就牵着阿圆来到了千秋台。
小公主第一次见自己的亲生父亲,没有怯生生的,反而第一面就亮着眼睛扑了上去,抱着顾偿的大腿道:“叔叔,你生得好好看,好像娘亲给阿圆看的画像。”
顾偿看着挂在腿上的奶团子,唇瓣微颤。
像,太像了。
他的阿愿小时候也是这样吧,天真烂漫的性子,活泼得像一团小太阳,没有长大后眉宇间怎么也散不开的愁思。
顾偿缓缓蹲下身,双手发颤地护在女儿身侧,哑声道:“我……可以抱抱你吗?”
阿圆眨了眨眼,看着眼睛发红的叔叔,觉得有些奇怪。
小太子适时道:“阿圆,那是钟羽王,我们的皇叔,你不是说最喜欢战无不胜的大将军了吗?”
阿圆眼睛再度一亮,不确定道:“钟羽王皇叔?”
顾偿红着眼眶点头,“嗯。”
阿圆像个炮弹似的跳起来抱住顾偿,满眼星星道:“皇叔,阿圆最喜欢你了,你能教阿圆武功吗?阿圆长大后也要做大将军。”
帝朝看着自来熟的胖奶团直接往顾偿怀里蹦,吓了一跳道:“阿圆,皇叔身上有伤!”
顾偿没有顾及身上的伤口,双手稳稳接住女儿,抱着他的珍宝,哽咽道:“不做大将军好不好?上战场会受伤,很痛。”
小公主顿时慌了,在顾偿怀里手足无措道:“啊,皇叔,阿圆是不是碰到你的伤口了,你是不是很痛?”
痛,怎么能不痛呢?
这是他的女儿。
他的妻子九死一生,为他生下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