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相数落的话有点说不出口了。
人的位置一旦高到某种程度,情爱反而是最不值得提的。
于明相而言,他活了一辈子,也算是妻妾无数,钟情这个东西从未有过,有的只是权势和野心,以及家族的兴衰荣辱。
所以看着顾偿,他说不清心中的情绪。
明明是那样风华绝代的一个人,可每一次提到妻子就仿佛这世间无尽的悲伤化作枷锁缠身,就好像周身杀气凝成的杀神外表,不过是一个一触即碎的空壳子。
“你还当周小皇后是你的妻子?”明相神色复杂地问道。
“她一直都是我的妻子。”
明相哑然,又看向正在清理活口的龙卫,“就不问问这满府的龙卫从何而来吗?”
“大周,千秋台。”
“你知道?”
“知道,她怕我出事。”
明相一噎。
卫子重手握长剑,站在顾偿不远处,看了眼四周狼藉景象,皱眉看向明相,打断道:“明相莫非……”
明义笑眯眯地捋了捋胡子,“本相是大周皇后的人。”
另一边,赤衣妖魅的寂柔甩了甩鞭子上的血迹,也趁机对顾偿表忠心,娇盈盈地朝人行了一礼,抛了个媚眼道:“奴家自此以后也是王爷的人了。”
顾偿没看寂柔,而是从腰间掏出一枚令牌,扔给了寂柔。
寂柔接住后,看清令牌,眼前一亮。
顾偿则看向卫子重,“多谢卫将军今夜出手,只是不知卫将军今后作何打算?”
卫子重苦笑一声,“担不得王爷一个谢字,至于今后……卫某愿献上国都城防图,助王爷拿下这卫国最后一城。”
顾偿深深看了他一眼,沉声道:“卫将军大义。”
卫子重深吸一口气,脸上的自嘲带了几分无地自容,“何来大义?是卫某心窄,觉得这千古骂名也敌不过这一城百姓的性命。”
顾偿:“已是大义。”
之后两人便是彻夜长谈,商议如何以最小的代价拿下国都,直到东方有破晓之势,才商议妥当,明相全程没有参与,而是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打着瞌睡。
“子重很好奇,周皇后许给了明相什么好处,竟能明相最先站到大周这边?”
老丞相恍然醒来,就见书房中商讨了一夜的二人已收起城防图,卫子重正一脸憔悴地看着他。
明相伸了个懒腰,仙风道骨中又带着股随性,“哦,谈完了?”
话音落,没人理他。
谈完了是肯定的,但见不仅卫子重盯着他看,就连顾偿也未走,收下城防图后,淡然地坐在原位饮茶。
明相见状,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笑道:“当然是许以重利了,周小皇后可不像钟羽王殿下这般口舌生硬,皇后娘娘会看人,知人七寸。她欲请老夫入大周为相,聘为太子师,许下明家未来百年兴盛,而且承诺明家子弟凡有才能者皆可入大周朝堂,甚至为了能让老夫尽快在大周朝堂站稳脚,还给老夫出主意,说入朝为官后可以先写几篇文章骂骂她,到时天下文人、朝中百官当是最为钦佩老夫的……”
卫子重拧眉,“只是如此?”
明相听了一笑,“只是如此?子重啊,你是被你那个愚忠又固执的老爹带偏了,天天就知道打打杀杀,根本不知周小皇后许下的是怎么的重利。”
卫子重沉着脸,“子重只想保住国都百姓的性命。”
说着,他看向顾偿,严肃开口:“这也是子重最后想求王爷的,钟羽王军入城之后能否善待城中百姓?”
顾偿还未开口,就见明相已经摇头斥道:“傻啊!老夫已效忠大周,龙卫都已经在这里,钟羽王他真的敢屠城吗?当然,老夫可能在王爷面前没那么大的面子,倒是王爷,瞧着这满府的龙卫作何敢想呢?”
顾偿扭头看看初阳染上的轩窗,眼中藏着担忧,“她不该把龙卫派过来的,我身边有钟羽王军,不会出事,可她……”
明相挑了挑眉,“周小皇后在给老夫的密信中特意言明,不希望王爷再造杀业,哪怕减一分也行。除此之外,龙卫说白了就是来‘监督’王爷的,周小皇后不想王爷再受伤。一开始老夫还不明白,至于如此大费周章吗?后来见识了王爷昨晚的雄风,唉,老夫也算是懂了,现在的年轻人啊……实在是不知爱惜自己,这步棋大有必要……”
“没必要。”
“呵呵,王爷自己说了又不顶用,没什么事就都散了吧,王爷久留城中也不好,早些出城。”
此次入城,目的皆已达到,甚至还有意外收获,确实该离开了。
因为有了卫子重的里应外合,顾偿返回军营当夜,钟羽王军就发动了奇袭,以最小的代价拿下了这座卫国国都。
比起血染王城、尸殍遍野,已经算是最好的结果。
王帐之内。
袁武看着连续两夜没合眼的顾偿,担忧道:“老大,国都内外已尽在我军掌握,你累了别强撑,去小憩一会儿,有什么事我顶着……”
与此同时,卫子思端着汤面进了营帐,她是后厨的人,又是来给王爷送早膳的,守王帐的小将没拦着,轻轻松松地就让人将汤面端到了顾偿案前。
顾偿“嗯”了一声,却未动,而是闭目扶额,揉着胀痛的眉心。
下一刹,寒光乍现的匕首袭来,袁武惊呼出声,顾偿都连眼睛都被睁开,反手一掌就将人打飞了出去。
守王帐的小将听到动静立马冲了进来,然后就被吓得脸色苍白,急忙上前欲擒拿被内力震吐血的女子。
“慢着。”
是顾偿开了口。
他睁开疲惫不已的猩红眼睛,对上卫子思恨意滔天的眸子,淡淡道:“倒是把你忘了,本王答应过卫子重饶你性命……阿武收刀,带她去见卫军帐。”
“是。”
此话一出,反倒是倒地的卫子思愣住了,难以置信道:“你早知我是细作?”
顾偿没有回答她。
袁武已经上前,凶着脸将人从地上提了起来。
卫子思这小姑娘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看着顾偿淡漠至极的脸,怒火不禁涌上心头,红着眼骂道:“既知我是细作,为何不早点杀了我?你一直在戏耍我!顾偿,顾贼,你不得好死……有本事你杀了我……”
她咒骂着,挣扎着,不肯离开王帐。
顾偿似是嫌吵般揉了揉太阳穴,皱眉道:“本王没有戏耍人的兴致,你该庆幸你的眼睛像她,不然第一面,你就已经死了。”
卫子思僵住了。
原来她这张脸也并不是一点用都没有,至少这一刻,在这个男人望向自己时,她从他猩红的眼中看到了无以复加的思念和悲伤。
这个铁石心肠的杀神也会悲伤吗?
卫子思被拖出王帐的同时,一名小将步伐急促地闯进王帐,跪地急禀道:“王爷,楚国战场传回急报,陛下被楚国军围困于秦岭,动用了勤王令。”
勤王令,非万分危急不得出。
被拖出王帐的卫子思看不到帐中的情形,只听到那个男人平淡又冰冷的声音,“救驾?”
“不是,陛下命王爷即刻率军返回华京,八大世家联合守城军反动叛乱,他们要杀皇后娘娘……”
咣当——
像是什么人着急起身,带翻了帐中挂着战甲与兵器的木架。
原来像顾偿这样的人也会因一个消息,就失了分寸。
卫子思突然很想见一见那位传闻中的大周皇后,她是不是真的很美?是不是真的很好?
为什么一声“皇后娘娘”就能让人为她这般兵荒马乱?
……
大周华京,京郊,青城寺。
寒山料峭,霜雪袭寺,一众宫女捧着膳食穿梭在走廊下。
领头的娇俏宫女催促道:“手脚都麻利些,快到午膳时分,万一饿着娘娘,就等着被罚吧。”
落后一步的小宫女大胆道:“喜儿姐姐又吓唬我们,娘娘才不会罚我们呢,娘娘脾气最好了。”
喜儿回头瞧了眼顶嘴的小宫女,用指尖戳了戳她的额头,“便是不罚,你忍心让娘娘饿肚子吗?”
小宫女闻言一急,“那我们走快点,不能让娘娘饿肚子。”
穿过回廊,就是一座由禁军严密把手的佛寺后院。
一进院子,又是一段曲折的回廊路,过了转角,喜儿最先停下脚步,向屋檐下两名锦貂玉容的女子行礼,“睿王妃安,上官夫人安。”
风雪檐下两名女子瞧着都不过二十岁出头的模样,年轻却也不失端庄清贵,一举一动都符合着身份,却再无当时年少模样。
——沈栀意,程如锦。
三皇子帝昕早在五年前攻破宋国还朝时,被封为睿王,三个月后华京第一世家沈氏嫁女,亲王迎亲。
同月嫁女的,还有程家。
上官奇侯闯宫之罪被武帝特赦,随后从他爹上官老将军手中接过崇安军,迎娶了先帝金口玉言为他定下的程家女。
所有人都没有逃过他们的命数……
就好像当年那场缺憾掀起了涟漪,“不得圆满”四个字侵染了每一寸光阴,直到多年后蓦然回首,才有人惊觉……
原来,无人在那场年少缺憾中死去,但又仿佛所有人都死在了年少不得圆满那天。
一如成婚那天,穿着新郎喜服的上官奇侯怔然地望向代表周皇后入府祝贺的千秋台掌事姑姑澄娘。
一如盖头下娇美无双的程家姑娘,最后偷偷摸摸望了一眼男宾客中起哄叫好的少年郎常乐。
一如小郡主枯坐一夜,一泪未落,却在出嫁那一刻落泪呢喃了一声太子哥哥。
——恍惚,茫然,无措。
好像被什么铁链锁住了手脚一般,冻得人瑟缩。
等所有人再过神来时,早已是五年后。
屋檐下,听到问安声,一身王妃服饰的沈栀意轻“嗯”了一声,示意一众宫女起身,在她左手边的上官夫人程如锦温和庄重地看向喜儿,笑着问道:“又给你家娘娘准备什么好吃的了?”
沈栀意瞥了一眼程如锦,“还说你不是来蹭饭的?”
程如锦挑眉,“你不也是?”
喜儿往屋门打开的室内看了一眼,“王妃,夫人,我家娘娘呢?”
“在那儿,”沈栀意指着远处桃林道。
喜儿顺着沈栀意指的方向看去——
那是青城寺有名的十里桃林,善男信女最喜欢的地方,十里林木没有一棵不是挂满了红绸飘扬的祈福牌。
此时犹是寒冬,枯木未逢春,唯有满院红绸与白雪交织飞扬。
身着青绿斗篷的女子兀自立在雪落树下,侧脸像琉璃般寡淡清透,抬眸间三千青丝垂落肩头,不过片刻就被白雪铺满。
——久望人间,霜雪白头。
那个人单单站在那儿,就已经足够让人心疼。
喜儿跟在皇后娘娘身边有三年光景了,缘由她不知,她只知道每年的这个时候,皇后娘娘都会来青城寺小住几日,时常望着佛寺后山这些祈福牌发呆。
喜儿有些急了,“娘娘身子不好,怎么在雪地里冻着?澄姑姑去哪儿了?怎么也不拦着点娘娘?”
她想出回廊去桃林,却被程如锦拦住了。
“别去,”程如锦作为将军夫人,也许是努力学出来的,也许是时间沉淀下来了,沉着脸开口总给人一种肃然威严之感,凶巴巴的,吼得喜儿顿时不敢动了。
程如锦见自己吓着了人,有些无奈,缓下声音道:“澄娘知道拦不住,已经去给你家娘娘熬风寒药了。”
喜儿站在原地,还是忍不住担忧地看向她家皇后娘娘,看了看天,急得直跺脚,“这雪越下越大了,娘娘到底在看什么?”
“听过刻舟求剑吗?”
沈栀意的目光一直未离开远处桃树下的青衣女子,五年光阴足够让曾经那个天真烂漫,偶尔有些嚣张跋扈的小郡主变得端庄沉稳。
喜儿不解地看向睿王妃。
沈栀意瞳孔映着漫天雪花,有些失神道:“是不是觉得刻舟求剑的那个人很傻,剑在河中央掉进了水里,等船靠了岸,怎么可能还在同一个地方捞到剑?你家娘娘也不过是在刻舟求剑而已。”
人啊,只有长大了才会明白,在岁月长河里,很多人一次次的返回某个节点,想要找寻失去的东西,却只能站在船边徘徊……
“故地重游,本就是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