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璟目光滑过在场之人,露出一个真诚的笑容,“蓝师兄不必如此,快起来吧,师弟从来未曾想要宋师侄废去修为,被逐出宗门。”
他想要的,是宋徽之死。
蓝风绪面露喜色,但良璟下一句话,直接泼了他一头冷水,浑身上下,从头到脚,冰冷彻骨。
良璟说:“念在往日情谊上,若是宋师侄向我认个错,便既往不咎,只需押入乾山天牢,镇压千年。”
元婴期只有五百年寿元,天牢内灵气稀薄,几乎无法修炼,除非宋徽之天赋异禀,能在里面靠着稀薄的灵气修炼到化神期,否则他不可能活着出来。
宋徽之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死死地盯着良璟的脸,仿佛听到了什么惊世骇俗之言。
前世,他曾对卿怀宣说过类似的话。
【卿怀宣,你今日来犯,杀我宗门众多弟子,念在往日情谊上,若是束手就擒,可以留你一条性命,押入乾山天牢镇压千年。】
蓝风绪也不装了,面露怒色,咬牙切齿道:“押入乾山天牢?镇压千年?你可真敢说啊良璟。你可知晓,曾经被镇压在天牢里面的,都是何人?”
“有以人炼丹的无妄谷邪医仙孟静娴,走火入魔以血饲剑的剑阁魔修顾阙,献祭南洲生灵证修罗道的国君时京月……”
蓝风绪站起身,一步步走到良璟面前,面色狰狞地盯着他,“我问你,我徒徽之,到底是犯了何等大罪,才要被打入天牢镇压?”
良璟微微抬头,毫不示弱地迎上蓝风绪的目光,学着宣辞的语气,淡漠道:“他差点杀了我。”
蓝风绪的手蓦然握紧,眼睛微眯,思考着在无渡道君面前杀死良璟的可能性。
“师尊!”
宋徽之及时出声,“师尊不必如此,弟子愿意受罚。”
“徽之!”蓝风绪回头,眼中满是不赞成。
宋徽之低头,避开蓝风绪的目光,平静道:“但在进入天牢之前,弟子还有一事禀告。”
宋徽之:“弟子在几日前做了个梦,梦中弟子已是宗主。”
此话一出,连无渡都有些微愣,更不用说其他人了。
本届问道盛会,之所以改变以往比试规则,就是为了选出一批天赋实力优秀,且心性坚定的弟子,作为下一代昆仑仙宗宗主候选人培养。
昆仑仙宗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便是乾山弟子不担任宗主之位,而是作为监察者,监督宗主之行。
若是宋徽之也没有犯下同门相残的过错,等他们都死了,昆仑仙宗的宗主之位,有八成可能会落在他身上。
可这件事,是由无渡与相里权两人商议决定的,除了他们两人外,没再告诉第三人。宋徽之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紫微堂内针落可闻。
宋徽之的声音继续响起:“有一个人杀上了宗门,杀了宗门几乎全部的弟子,到处都是血。弟子没办法,只能与众峰主合力,结【诛仙】阵杀他。”
“可是……”宋徽之轻声道,“【诛仙】杀不死他。”
庄雨眠不悦地皱起眉,“宋徽之,你编故事也要有个限度!”
【诛仙】连半仙之躯的时京月都能杀死,只剩一缕将灭的元魂被镇压在乾山天牢里。还能有比半仙之躯更强大的人吗?那人岂不是已经成仙了?
要知道,自上古时代过去后,五洲之内,还未曾有人成仙。
“我有没有编故事,无渡道君不是最清楚不过的吗?”
宋徽之抬起头,直视首座上的红衣青年,“那人是逆道者,和千年前的南洲国国君时京月一样,修的是修罗道。他不仅死不了,还拥有可以燃烧一切的赤金色火焰。”
赤金色火焰?
庄雨眠下意识看向良璟。
“弟子醒来后,本也以为那只是一场梦,直到……”
宋徽之笑了一声,转头看向良璟,“弟子见到了梦中之人。”
良璟端坐在太师椅上,表面不动如山,实际上心里思绪早已转过千百回。
到目前为止,宋徽之说的话都是真的。若是用测谎的禁术检测,定是查不出来什么。
可那也仅仅只是一个梦罢了,宋徽之拿不出来实质性的证据,其他人并不一定会相信他。
但,无渡道君不一样。
【天衍术】之所以能被称为仙术,就是因为它能推演天命。
过去,现在,和未来,皆能推演。
前世既然已经发生,那么也算过去的事,【天衍术】自然也能够推算出来。
无渡道君,他的师尊,真的会没推演过他的过去吗?
良璟偏头,朝首座看去。
无渡仍旧静静坐在那里,眼神未变,却也没有看向良璟。
宋徽之:“小师叔和弟子的梦中之人长得一模一样,都是银色的眸子,拥有火灵根和燃烧一切的赤金灵火。弟子明白,光靠一个梦,根本无法说服众人,因此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弟子想要重创小师叔,看看小师叔是否如梦中那般……不死不灭。”
“弟子说这些,并不是为了给自己开脱,而是想要告诉无渡师祖,您找错徒弟了。”
宋徽之微笑,可那笑容却无端有些诡异渗人。他说:“梦中,师祖的徒弟,我的小师叔,应该是宗主之孙,宣城城主之子,相里辞,而不是眼前这个未来会灭昆仑仙宗满门的逆道者!”
提到“相里辞”时,相里权的眼神微动。
如果一年前无渡道君去宣城时,能顺利带回他的外孙,他确实会让外孙改姓。毕竟,他一开始就看不上宣家。
若不是因为他的反对,相里兰也不会与他断绝父女关系,独自一人在外流浪多年,直至死前都未曾相见。他们的最后一面,竟说着要断绝父女关系的话。
蓝风绪是第一个相信宋徽之的人。在其他人还未来得及反应之前,他手中出现了一座巴掌大小的尖顶塔,抬手朝良璟天灵盖拍去。
在蓝风绪有所动作的瞬间,无渡便动了。
冷白色的手指扼住蓝风绪的脖颈,深深凹陷进去,只需再用力一些,他的脖子就会断掉。
与此同时,一道淡绿色的灵力保护罩在良璟面前升起,挡住了那座尖顶小塔。
良璟坐在原地未动,睫毛轻颤,手心略微有些湿润。
幸好,师尊相信他。
无渡眼中满是冷意,“蓝风绪,你当我已经死了吗?敢当着我的面,对我徒弟出手,你的胆子可真大啊!你该不会以为……朽木将枯,蚍蜉便可撼树吧?”
无渡的手指蓦地收紧,蓝风绪神色痛苦,却无法发出半点声音。
“师尊!”
“呃——”
宋徽之刚想起身,下一刻,便被无渡释放的威压狠狠地掼在地上。
春日泥土的气息在空气中蔓延。
相里权轻声叹息,念在往日同门一场的情谊上,为蓝风绪求情:“师伯,蓝师弟也是一时昏了头。念在他对宗门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请师伯暂且放他一马,押入天牢等候发落。”
庄雨眠同样道:“请师伯三思!”
“呵。”
无渡冷笑一声,松开手,像丢一块肮脏的破抹布一般,将蓝风绪甩至地上,冷漠至极道:“押入天牢。”
相里权:“是,多谢师伯手下留情。”
无渡眉间似有倦色,他朝良璟伸出手,“乖徒儿,为师带你回家。”
明明是深秋,可室内春日泥土的气息愈发明显,其中还夹杂着淡淡的青草香味。
良璟站起身,搭上无渡的手。牵着他的手微微用力,带着他进入了一片辽阔的草原。
头顶是一望无际的青空,云被风吹成絮状。四周是及腰的青草,风吹过,微微摆动,像是在朝他招手,欢迎客人到访。
良璟怔愣:“师尊,这是……”
无渡:“为师的道韵。”
苍茫草原转瞬即逝,良璟还未来得及仔细观察,已经回到了乾山上他的日常修炼之地。
他曾呆过三百多个日夜的白玉石台上,此刻落满了金色的银杏叶。
这便是渡劫期道君的实力吗?
几步便可跨越百里空间。
良璟正感叹时,无渡松开他的手,转过面向他。
良璟这才发现,原来青年体的师尊,比自己还要高上一截。平日里只需俯视的师尊,此刻要微微抬头,才能对上他的视线。
良璟想起宋徽之说的那些话,有些紧张:“师尊……”
他想要解释,可却不知从何开口。
无渡笑了一下。
不是面对蓝风绪时的那种冷笑,也不是平日里面对良璟时的宠溺微笑,更像是即将离世之际,看破红尘世事的洒脱一笑,带了点落寞寂寥之意。
良璟有种说不出来的心慌,总感觉他的师尊下一刻便会离开。
无渡笑着说:“傻徒弟。”
语气与笑容都恢复了平时的模样。
良璟不明所以:“师尊为何要说我傻?”
无渡挑眉,“不傻吗?宋徽之说那些话的时候,为什么不反驳他?”
良璟指尖微微蜷缩,“可是,他说的那些……”
都是真的。
唯一有出入的,是宋徽之并不知晓“卿怀宣”的躯壳下已经换了个灵魂。
无渡伸手,弹了一下良璟的脑壳,“为师教过你的,你都忘了吗?【天衍术】第一句话是什么?”
良璟微愣。
无渡:“【天衍术】推演的是命轨,而不是人本身。”
所谓命轨,便是每个生灵的命运轨迹。
就像一片银杏叶,春天从树枝上抽芽,夏天成为枝头的一片绿叶,为树下之人提供阴翳,秋天从树枝上枯萎掉落,零落成泥碾作尘,这便是它的命轨。
就像良璟从华夏穿越至五洲,遇到宣辞,进入阴阳镜【阴】面,再遇到无渡,来到昆仑仙宗,这就是他的命轨。
至于前世“卿怀宣”做的那些事,是属于“卿怀宣”的命轨,而不是良璟的。
良璟犹豫:“那……师尊是否早就知晓了弟子的命轨。”
无渡无奈:“为师好像很早就回答过你这个问题了,还回答了两次。”
良璟眼中满是疑惑。
无渡恨铁不成钢道:“为师对你说的第一句话,还有后来你问为师,为何要收你为徒。”
良璟终于想起来了,无渡道君曾说——
【观星象有感,算了一卦,发现你是我命中注定的弟子。】
原来,师尊一开始就知道吗。
良璟眨了眨眼,感觉自己有好多问题想问。比如,为何他会来到五洲,又为何会成为“卿怀宣”,还有关于宣辞的事情……
无渡似乎看出来良璟想说什么。他将食指放在自己唇中,“嘘”了一声,“【天衍术】第二句话,天机不可泄露。”
良璟笑道:“我知道。”
他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笑容又恢复了从前那般轻松愉悦。
无渡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转瞬即逝,良璟来不及察觉。
无渡说:“好了,为师要去处理玉衡峰那对师徒的事情了,你先自己巩固修为。问道盛会后续的比试,除了第三轮,你参不参加都可。”
说罢,他转身跨步,消失在原地。
良璟张开嘴,想说的话卡在嘴边。
他想问,有没有拔除诛仙剑剑气的办法。
算了,还是用自己的办法吧。
良璟闭上嘴。
另一边,无渡离开后并没有去天牢,而是去了禁地瑶池。
一抹红衣摔落在纯白雪地上,像是冬日压满雪的枝头上,开出了一朵红梅。
无渡躺在雪地上,苦笑一声:“果然,只凭我一人,想要改变命轨还是太难了。”
“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良璟。”
一声呢喃消失在纷扬大雪中。
无渡用手背盖住双眼,像是逆生长般,体型渐渐缩小。
期间,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声持续响起,直到他变成了五六岁小孩的模样。
一个粉雕玉琢的孩童陷在一堆红衣中,紧闭双眼,眉心紧蹙。雪花不断落在他身上,可他始终没有要醒来的意思。
最终,不断飘落的白雪,将他与红衣一同埋葬。